“少夫人请吩咐。”
柳月影垂眸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你们当知,大少爷纳了房妾室,明日便进门了。我也不瞒你们,正是舍妹。”
两位郎中微微一怔,对视一眼。
侯府后院的糟心事他们自然有所耳闻,可他们都是踏踏实实的行医之人,又不是长舌妇,在外自然不会多问多言,却不知少夫人今日提起是何意?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含笑看着李郎中,道:“舍妹自小身子不好,如今又身怀有孕,不管怎么说,她入了侯府的门,我身为当家主母总是要负责的。李郎中主攻千金一科,您的医术我是信服的,还要劳烦您,每十五日过府给她把一次平安脉,保他们母子平安。”
李郎中心中了然,少夫人这是要保下这对母子啊!
其实李郎中对侯府一点也不陌生,过去五年里,他为柳月影诊过脉。
他是苏家济世堂的坐堂郎中,少夫人对他有赏识之恩,他感激不尽。
他擅千金一科,少夫人过门这么多年无所出,自然也心急过。
李郎中为她诊过几次脉,少夫人身子确实无碍,只能叹一句缘分未到吧!
初初听闻侯府世子这桩风流韵事时,李郎中还猜测过,不知少夫人会如何处置这孩子,毕竟哪个高门大户的后院没点儿见不得人的阴私呢?
可这想法只是一瞬即逝,李郎中打从内心觉得柳月影就不是那种会对无辜稚子下手的人。
果不其然,今日便明言要他为其妹保胎。
李郎中拱手行礼道:“是,少夫人的吩咐在下晓得了,待姨娘进门,在下再登门问诊,了解一下姨娘的身子,好酌情补养。”
说罢,他看了眼柳月影的脸色,见她眼角眉梢凝着微不可见的愁绪,心中不忍,劝道:“少夫人莫要心急,您身子强健,底子很好,只待缘分。”
柳月影笑了笑,未置可否。
是啊,什么都要讲一个缘分的,不是吗?
***
柜上传来消息,北方那位买主近些时日刚好南下,可拨冗一见。
柳月影为方便对方,便约在龙眠河渡口,这样既不必麻烦对方进城,也不会耽误人家的正经事。
龙眠河是九大运河中最重要也最繁忙的一条运河,流经区域甚广。
龙眠河渡口总是汇聚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货船,川流不息,做苦力的汉子们上上下下,搬运货物,四季不歇。
渡口繁荣,自然连带着周边其余的行当发展。
例如客栈、酒楼、茶馆、车马行等等,都在渡口附近随处可见。
柳月影一早便乘马车出了城,去龙眠河渡口还要走上十几里。
因是出城,便没带丫头们,照例是马福赶车,带了柜上的一个小伙计叫小四的。
刚到渡口,柳月影还没下车,便听车帘外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讨好声:“大奶奶可算来了,小的等得望眼欲穿啊!”
柳月影撩起车帘,淡淡的看过去,似笑非笑道:“王掌柜怎么在这里?”
王天河笑得见牙不见眼,弓着腰很是恭敬道:“这不,小的牵线搭桥,总得好生给大奶奶引荐了那位大户不是?”
柳月影笑了笑,未置可否。
若要引荐,大大方方跟她一起来就是,何必自己偷摸的来了在此堵她?
还不是怕她又把这位大户给拉回济世堂吗?
小四跳下车辕,抬高手臂,让柳月影扶着他的胳膊下车。
龙眠河辽阔无垠,一览无余,河对岸层峦叠嶂,葳蕤苍茂。
风吹过,带起阵阵水汽和草木清香,连空气都格外的清新。
虽渡口总是繁忙的,谈不上有什么风雅景致,可这般忙忙碌碌看在柳月影的眼中却是欣欣向荣。
百姓们有活干才有饭吃,日子才会安逸太平。
她微勾唇角,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渡口有一艘货船正在装载,脚夫们皆是短打打扮,粗布勾勒着结实的臂膀,裤子卷起裤腿,露出精壮黝黑的小腿。
虽天气还不到真正热的时候,可也渐渐暖和了,太阳出来,稍一出力便会冒汗。
天光洒向龙眠河,清风吹起碧波,碎了一河水的金子。
脚夫们喊着号子,互相鼓劲儿,扛着大包货物,龙眠河上的金光映照着他们额间的汗水,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王天河试着跟柳月影搭话,“大奶奶,那位大户的商船要到近午时才会靠岸,要不小的伺候您去那边的茶楼坐着等吧?您也歇歇。”
柳月影目不转睛的看着脚夫们干活,淡淡道:“不必了。”
王天河摸不准柳月影在看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是一些粗人在干活,他不屑的撇撇嘴,这有什么好看的?
柳月影正看得有些愣神,耳边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声。
闻声望去,便见一队人马沿着河岸驰骋而来,约莫四五个人,皆是草莽打扮。
领头之人驭马走到渡口近旁,也不下马,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的巡视着,眼神如炬,气势斐然。
渡口的脚夫们好似习以为常,丝毫没影响众人卖力干活的节奏。
闲着的几个脚夫甚至过去同那人笑着打招呼,看起来很熟稔的样子。
柳月影看着那人,又看向他身后马上那几人,想了想,抬步便朝那边走去。
小四跟着冯六来过几回龙眠河渡口,见状忙跟上柳月影,在她身后低声道:“少夫人,那是鹿鸣山的人。”
“嗯。”柳月影了然的点点头,她方才也是这样猜的,这才想要上前去问问。
小四自顾自的介绍道:“咱们济世堂一向是走商会的货运,可不是所有的商户都能搭上商会,小户运输又怕遇到水匪,前几年几大运河都乱过一阵子。后来是鹿鸣山上的雪狼出手,稳住了运河,小户们上缴点儿银子就能保水路平安。现如今这雪狼可了不得,坐拥鹿鸣山,又掌管着大部分水运,是江南十八水路的总瓢把子呢!”
小四年纪小,免不了对江湖英雄人物有些崇拜和向往。
此事柳月影听说过。
前几年的鹿鸣山一带还没如今的太平,山匪横行还分帮派,打家劫舍不说,互相之间还时常为抢资源和地盘大打出手,乱象横生,商户运货无不提心吊胆,顺不顺全凭天意和运气。
鹿鸣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官府派兵剿匪多次都无果。
后来,一窝名叫“雪狼”的山匪横空出世,大刀阔斧的将几股山匪砍的砍、杀的杀、收的收,从此鹿鸣山安定了,“雪狼”也在此盘踞了下来。
相比山匪,水匪是让官府更头疼棘手的存在。
抓水匪相当于水上作战,这些靠水而生的水匪们遇水便似蛟龙,神出鬼没。
官府并非没有善水的兵,可真有本事的人都想办法进了正规军,参与海战建功立业去了,谁会出力不讨好的去抓这些不值一提的水匪呢?
可就是这“不值一提”的水匪们,却给百姓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鹿鸣山占地甚广,绵延百里,不知尽头,伴水而生,运河上不太平的事也偶尔传上山。
自有苦不堪言的百姓求到了雪狼跟前,雪狼又出手稳定了运河。
渐渐地,便有了“鹿鸣山雪狼乃江南十八水路总瓢把子”的传闻。
但柳月影一直走的是商会运输,说白了她走的是白道,“雪狼”是□□,两厢无甚交集。
柳月影慢慢朝着马上之人走去,听着小四在他身后低声解释,笑着侧头道:“你很机灵,冯掌柜提拔你,要好好干。”
小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连声应是。
端坐马上的男子正巡视着渡口,余光看到一位打扮精致的贵妇人朝他走来,他微微一怔,定睛望去,便利落的翻身下马。
柳月影端详了几眼,此人约莫年近不惑,一身短打精干利落,皮肤黝黑,体型魁梧壮硕,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全不似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山匪。
柳月影稍稍福身,还未及开口,便听男子道:“见过柳当家。”
这一称呼着实让柳月影愣怔住了。
多年来,似是自打她嫁入侯府,人人只记得她是承恩侯府的少夫人。
在外行走,对她的称谓很多,“少夫人、大奶奶”,外来的客商不明内情的,偶尔会称一声“苏老板”,只因无论是马车还是货船,皆挂着苏家的徽旗。
其实也没错,嫁了人她便冠了夫姓,在外人眼中她是苏柳氏。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对于这些称呼都不甚在意,只是一个身份、一个符号罢了。
可今日,眼前这位陌生的汉子脱口而出的一声“柳当家”,才让她真切的感觉到,他在叫她,不是在称呼某个身份。
柳月影收回心神,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问道:“敢问阁下是鹿鸣山的大当家吗?”
男子爽朗一笑,拱手行了个江湖礼,道:“在下胡彪,乃是鹿鸣山二当家,见过柳当家。”
不知为何,柳月影有些莫名的失落,却没表现出来,依旧笑着道:“原来是胡二当家,失礼了,民妇前阵子路遇险情,多亏鹿鸣山及时出手相救,叨扰多时却没能当面致谢,不辞而别,心中难安。”
柳月影双手交叠,触于额上,正经行了个大礼,“请二当家受民妇一拜,也代民妇向大当家转承谢意。”
说着便屈膝行礼。
胡彪忙伸出双手,又不敢碰柳月影,只虚扶了下,道:“柳当家何需行此大礼,胡彪受不起。保鹿鸣山太平本就是雪狼的本分,柳当家在鹿鸣山出事,我等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柳当家实在无需放在心上。”
恰时,王天河小跑着过来,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五大三粗的胡彪,凑近柳月影,小声道:“大奶奶,买主的船靠岸了。”
柳月影垂眸点了点头。
胡彪笑着拱手道:“柳当家事忙,在下便不打扰了,后会有期!”
柳月影也行礼,笑着道:“那便不打扰胡二当家了,告辞!”说着便转身带着小四和王天河离开了。
胡彪负手而立,唇角勾笑,静静地看着柳月影渐行渐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