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的枫叶红了,一片片纷飞如蝶,落在红衣少年身后脚边,美得像一副画。
少年的唇边有一抹淡淡的笑,可他的眼里却殊无笑意。这一切,仿佛是回到了千烛洞中的那一夜,他笑吟吟地望着他,却浑身都是敌意,像一只小心隐藏,却依然浑身带刺的小刺猬。
那时候,谢雪衡就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或许是很讨厌他。可是,他却在第一眼,就对他有说不出的好感与喜欢,想要靠近他,想摸摸他全身锐刺下柔软稚嫩的心。
谢雪衡看着那把指向他的银枪,握着利刃的手腕上,已经没有了那串铃铛。
他的视线有片刻模糊,耳边响起轰鸣声。他闭了闭眼压下,面上神情不变。
他说,“我很想你”。
可这话刚说出口,银枪就猝不及防往前一送,迅捷无比地划破垂落的一片枫叶,一分为二。谢雪衡堪堪避过,银枪“锵”的一声刺中他身后的山岩,撞出火花。
段离音面露遗憾,转头看着谢雪衡,“师兄,我也很想你,想要……杀死你!”
另一枪又接着刺出,更加不留余地,出手就是要命的狠辣。
谢雪衡举起佩剑,用剑鞘挡住这一击。银枪携带魔风,吹得他们墨发飞扬。
段离音逼近他,往常黝黑的瞳色被灌满魔气的红淹没,直直看向他的眼,冲天的杀气中却流动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伤心。
谢雪衡没有看见。
越来越多弟子聚集到山门,虽然被满天魔兵拦着无法过来,却都看到了段离音与谢雪衡,除了面对敌人的紧迫,许多人都大惑不解,不知道他们为何在这时大打出手。
谢雪衡仿佛没感觉到他的杀意,轻声问他,“师弟,你怎么了?”
谢雪衡注视着他,斟酌着诱哄,“是不是在生师兄的气?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师兄。”
段离音只冷冷地道,“你该死!”
他调开挡住他的剑鞘,“嗤”的一声,又向他斜下劈去。
一道一道的银光,枪枪不留情,谢雪衡只轻轻避过,灵剑不出鞘,一招都不反击。
然而他越退,段离音的攻势却越强。
谢雪衡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即使在烈烈心中,他远远比不上萧无烬,即使萧无烬真与他说了什么,可是,也不该这样突然,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又是一枪,谢雪衡眼前猛然模糊,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定了定神,侧身躲开擦着他面颊而过的魔气,周遭人声越来越盛,但被满天魔兵挡着,暂时无暇顾及他们。
谢雪衡压低了声音,“烈烈,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谁与你说了什么?”
段离音不答,只是一昧攻击,一招更比一招凛冽。
谢雪衡步步后退,被逼至悬崖边,再无路可退。他格开又一击长枪,身后土地被魔气寸寸崩裂,他心知一昧躲避不是办法,终于举掌,徒手握住了迎面而来的利刃。
银枪内的魔气丝丝入体,谢雪衡像没有知觉,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呢,却只看到他满脸的厌憎。他心底被狠狠刺了一下,“就算要给我定罪,也总该让我知道罪名!”
血一滴滴从他紧握的掌心落下,谢雪衡像感觉不到疼,只是索要一个答案。
武器被抓住,段离音才再次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犹如冰霜利剑,“华月峰山腰,那个山洞里的怪物,是你的师尊,是不是?”
谢雪衡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脸色一白,沉默了片刻,才回道,“是,可那是因为,”他似是万分恶心提到这个东西,最终没有说出理由,模棱两可道,“他并不是个好人。”
段离音讽笑一声,又问,“你藏着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从遇到我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你来灵池山别有目的,你表现出来的宽容温雅,光风霁月,统统都是假的,对不对?你把我当成一个任你愚弄的傻瓜!”
“不是!”谢雪衡立刻否定,却只得到段离音不冷不热的一声嗤笑,他说,“虚伪狡诈的人族。”
谢雪衡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可他知道,他有多不喜欢别人骗他,尤其是重要的人。前所未有的恐惧萦绕在心尖,可谢雪衡无暇顾及,只知道,与其让第三个人告知这一切,不如由他自己来说。
最肮脏的一面终于要暴露在最爱的人面前,谢雪衡咬着牙,终于还是承认,“我来灵池山,是为了……为了血祭。”
段离音的神情更加冰冷,谢雪衡忙补充,“可是我已经放弃了,我知晓你在意这个门派的人,所以我已经在寻找其它办法,我已经,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很快……”
很快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了。他并不能保证能得到那个压制他体内怨力的东西。如果到时怨力不受控制,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变成他最讨厌的样子……
他也是贪心的,如果结果是那样,他依然想过铤而走险,尝试那个禁忌的办法……可是,可是,如果这是烈烈无法接受的,那他,他就再也不用这个办法了。
他不喜欢的,他都改掉,变成他喜欢的样子。这样,他是不是可以原谅一些他曾经的欺骗?
心神动摇之际,体内的怨魂察觉,猛然发起攻势,谢雪衡咳嗽了几声,小心翼翼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不做这样的事,如果你不喜欢……”
他惶惶不安,又带着难以抑制的希冀,犹如十恶不赦的罪徒祈求审判者的网开一面。
段离音却笑了,“你做不做什么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眨了眨眼,倏忽一下抽出银枪,倒转枪头,就毫不留情地迎面劈下,竟是趁着他分神之际,果断要他的命!
“我杀你,只是因为尊上要你死罢了。更何况,是杀你这样一个骗子。”
“你以为,只有你会骗人?”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犹如最无情的刺刀,刹那划破所有脆弱的祈盼,也粉碎了此前所有他以为慢慢成真的美好。
我杀你,只是因为尊上要你死罢了。
在他的记忆中,他看过他痴痴跟在那人的身后,也看到过他无数次地告白,说,只要是尊上想做的事,他都要为他做到。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的神情是那么的真挚而明亮。在遇到他之前,他是那样爱了他那么久,爱得深入灵魂,不可动摇。
因为爱他,甚至可以忍着厌恶让他靠近,甚至在灵池中笨拙地勾引他。
在他心中,他有什么资格,与萧无烬比?
“比起他,你算什么?”
“你什么都不是。”嘈嘈杂杂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犹如一句句最致命的咒语,谢雪衡知道,那是他体内的怨魂作祟,想借他心神动摇之机摧毁他的意志,夺取他的身体。
可是,尽管清楚无比地知道自己应该冷静,应该不被他们影响,然而,那些话却依然字字句句地渗透他的心底,搅得他血气翻涌。
心底所有细小的刺痛都变为不断蔓延的巨大伤口,明明五感在渐渐流失,可是很奇怪,段离音的每句话,他却依然能清晰无比地听到,尤其,是这些伤人的。
因为萧无烬要他死,所以,他才要杀他,原来如此。
刹那间,天地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一句话不住回荡,化作永不止歇的咒语,不住循环。
谢雪衡看到银刃上闪着雪亮的光,虽然修为倒退,可他是能避开这一枪的。
可是,他没有动。
但不知怎么的,这本该划破咽喉的一枪,却准头奇差,斜斜划过,只斩落了几缕青丝。
段离音单膝跪在地上,胸口猛然涌上一口血气,这种感觉让他恶心,可这一刻,他却无比的庆幸。
还好,他没有伤到师兄。
身上的傀儡术松了一些,可段离音不敢动,他怕看到谢雪衡,就会再次失去控制。
刚才他看到师兄的时候,就觉得他瘦了一点,比起他离开前,似乎有点憔悴了。他早就觉得,他一个人住在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哪能舒服呢。
他想说,师兄,就算我不在,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只知道对他好,却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
可是这些话,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对师兄举兵相向,看着他心痛又着急,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这样毫无理由地出手,丝毫不留情,师兄却还觉得是他自己做了什么,所以让他不高兴了。
段离音却恨不得他生气,恨不得他狠狠教训他,压得他没有反手之力。无数恐惧蔓延在心头,他却只能像个深陷局中的局外人。
他现在只希望,师兄能离他远一点。可是,谢雪衡显然听不到他的心声。他看到他踉跄跪倒,担心他出了事,顾不得他前一刻还要他的命,连忙过来扶住他。
段离音看着地上师兄慌忙的影子,心里只想哭。他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他却还是会在第一时间关心他。
师兄,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好。
谢雪衡在耳边说着解释的话,十足的小心,仿佛生怕声音大了一点,就惹他不高兴。
即使是当年,他也何曾卑微至此。
段离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心里却不住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自己想要做这些事,你是不得已,从前没有人对你好,有太多人辜负过你了。
虽然段离音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抗拒。谢雪衡以为他终于被他说动,却在下一刻又被狠狠推开。
这一推,他怀中有两样东西就掉了出来。段离音没看清,只是谢雪衡似乎极为重视这两样东西,马上俯身去接。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凛冽袭来。他分明可以躲开,却不知是太过重视那两样东西,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没有察觉,竟然不闪不避。
——“音音,我教你什么是真正的傀儡术。真正的傀儡术,一定要让自己也成为傀儡,才算入门。”
——“你想和他在一起吗?好啊,我给你选择的机会。”
段离音怔怔看着自己手里的戮神□□穿谢雪衡的胸膛,从来纤尘不染的衣裳被鲜血染得通红,像一大片盛开的荼靡花。
耳边传来无数灵池山弟子的惊呼,与萧无烬梦魇般的声音,“现在,你可以选择了。”
神魂上的傀儡丝被尽数抽回,段离音终于感觉到,他能动了。
“师,弟……”段离音看到谢雪衡手中依然握着那两样东西,他们在落地前就被接住了,很好护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