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串铃铛,样子平平无奇,原本结着红色的穗,可是它落到萧无烬手里,他偷它出来时,不得已把它剪碎了。
可是现在,它又被串在了一串编织得漂漂亮亮的绳结中,还绑了一颗像松子糖一样的小石头,比原来更要漂亮。
另一样是什么呢?段离音有点看不清楚。
谢雪衡托着它送到他跟前,他才发现,这竟然是个雕刻得很精细的木雕,比他在那个破落院子里捡到的小木马精致得多。
几个栩栩如生的汉子高举着一条长长的“龙”,龙的眼睛点了两颗灯笼一样的眼珠子,竟然是两颗莹莹发亮的夜明珠。长龙张牙舞爪,舞龙的汉子神采飞扬。光是看着这个木雕,就能感受到八月十五花灯节的热闹非凡。
“师弟,你看……舞龙灯……好看……不好看……”
在花灯会前,他就一直期盼着要看一年一度的舞龙灯。
可是那天晚上却下雨了,雨太大了,他们挂完木牌,街上就没有多少人了,自然也就没人会再舞龙灯。
他是有的遗憾的,以为自己或许再也看不到了。
他没有把自己的遗憾表现出来,每次他表现出一分遗憾,师兄就要费尽心思地弥补他十分。他每次总是又开心,又羞愧。因为他总是无法像师兄一样,让他有这样十分的高兴。
他装得轻描淡写,师兄却还是知道了。然后给他雕了一尊永远都能看的“舞龙灯”。
脸上湿湿的,好像下雨了。
他这几个月在灵池山,和师兄们借了一些话本,在话本里,他总是会看到,书中的人一伤心,天就要下雨,他一直不太相信。
可今天,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现在竟然真的下雨了。
段离音忍着喉咙深处的哽咽,“你为什么不躲?”明明应该是可以躲开的。
谢雪衡像是听错了,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好看……可不可以……原谅我……原谅师兄……骗你这一次……”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我是因为你,才会喜欢灵池山的。
虽然有魔兵抵挡,可无数脚步声还是慢慢靠近,纷纷杂杂,都叫着“大师兄”。
这些灵池山的弟子,都很爱戴他们的大师兄。段离音想,即使开始抱着假意,可哪有这样的假意,能够骗到这么多的真心?就算没有他,师兄应该也是不会真的将他们血祭的吧。
他一直知道,他是个心软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被骗得那么惨。
“师弟……原谅我……”谢雪衡还喃喃着让他原谅,“我们那个师尊……他要用我炼药……我想起了……忍不住……才会出手……我不该骗你……我只是害怕……怕你被吓到……师弟……”
一声声的师弟,却像一把把锋利的剑,刺入心口,刺穿胸膛。
脚步声更近了,甚至有人叫着他的名字,质问他为什么要杀大师兄。
段离音看着谢雪衡前所未有苍白的脸,他浅茶色的眼眸中带着丝丝期待。
身后更近的地方,一个人影凭空出现,紫色衣袍翻飞,浓重的影子覆盖住他整个身躯,仿佛提醒着他,他本是这样黑暗中的生物,哪能祈求阳光的眷顾。
雨水打在身上,凉得刺骨。原来人界的雨,也是这么冷,像一张张刀片,割在身上,生疼生疼。
手心是粘稠的血液,他看着那曾经让他害怕的红色,却好想让它们都快回到师兄的身体里。但是,造成的伤害不能消失,过去的时间无法回转。
即使能回转,又怎样呢?他原本就该离他远远的。
段离音听到自己说,“师兄,何必自欺欺人呢?不是你骗我,而是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他的心越麻木,说出的话越是冰冷。这一定是他演技最好的一次吧。
“我从来,就不是你的师弟啊。”他松开手,戮神枪在他手中慢慢化为魔烟,犹如他短暂的光明最终逝去。
他抬起头,太阳早就不见了。
·
森罗殿外,原本种着十里梅林的地方变为了一片废土。梅花原本就不能在魔界生存,勉强活着,底下埋着的,却是或人或魔的尸首,以此为养料,才能开得那么茂盛。
每次进梅林,段离音都感到森森的冷,或许是秉性高洁的梅花,其实并不愿这样活着。如今它们被铲去,或许才是真正的安息。
废土之上,段离音在烧一样样的东西。
木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他这五年所有曾经眷恋的东西。
曾经他多么珍惜它们,可是现在,他却只希望它们没有存在过。希望他痴痴傻傻的五年,也从未存在过。
原来即使曾经深爱过感情,也确实是可以变成这样的。
萧无烬的东西,很难用凡火烧毁,所以段离音用的是幽冥邪火。
传说这种火来自地狱第十八层,可以焚毁一切罪恶,幽冥邪火术,是他学的第一个高等术法,当时,他磨了萧无烬好久。
从他那里学的术法,用来烧尽他的东西,倒也挺恰当。段离音自得其乐,看着幽蓝色火焰,却想起了谢雪衡。
不知道师兄的伤怎么样了,那一枪他努力将那股力道偏了一寸,灵池山有许多灵丹妙药,应当不会有大碍。
理智上知道应是这样,段离音却忍不住担心,但他很快想到,这已经不该是他想的事了。
回魔界那天,他怒极恨极,捅了萧无烬一刀,可他却像比他还生气,握着他的手让他刺准一点,好给他的好师兄报仇。
那时他通红着眼,面目扭曲,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段离音觉得他真是又可怕又奇怪,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大获成功,他不该大笑吗?
那一刀也刺得他泄气。自此,他心灰意懒。总之他不可能和师兄在一起了,他也打不过萧无烬,心机手段,更是样样不如他。他自己也觉得报仇……其实是件很没有意思的事。
他恍惚记得,有人曾经与他说过,让他无论如何,心中不要留太多恨,更不要心心念念着复仇。仇恨摧毁的不是仇人,而是自己。那个人说,希望他能一辈子快快乐乐的就好。
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与他说这些话的人,究竟是谁。
烧到一半的时候,面前出现个人影。段离音没抬头,他知道是谁。
自从回到魔界,萧无烬就总是阴晴不定,段离音虽然不想见他,他却每天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开始他还会躲躲,可整个魔界都是他的,他又能躲到哪里去,也就随他的意了,只当他不存在。
今日也是一样,段离音继续烧东西。可在他将一个镇纸兽放到火焰中时,萧无烬却突然将手伸入火焰中,把镇纸兽劈手夺了过去。
幽冥邪火性喜魔体,萧无烬的手伸进来,它们顿时争先恐后地缠上去,烧得噼里啪啦。
段离音没看到一样,继续把下一个孔雀石暗扣放到火焰中,下一刻,孔雀石又被劈手从火焰中夺走。
段离音觉得今天应该是烧不了东西了,于是转身离开。却听到背后萧无烬叫他,声音沙哑,“音音……”
段离音回过头,“尊上有什么吩咐吗?”
萧无烬的手被幽冥邪火烧得有些焦黑,两只手一只握着烧去一半的镇纸兽,一只握着黯淡的孔雀石,他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
段离音见他没有吩咐,于是告退离开。
一片废土之上,萧无烬一个人站着,幽蓝火焰上下跳跃。
那一个木盒被留在原地,他蹲下来,他是见过它的,在音音门外的树上。
他看见小小的孩子珍惜无比地把这个盒子里的“宝贝”一一摆出来盘点数数,然后又把他们整整齐齐地放回去,最后把整个盒子偷偷藏到床底。
萧无烬学着段离音曾经的样子,把镇纸兽和孔雀石整整齐齐地重新放进去,又施了一个防火咒。
他看着盒中排排列列的一堆小玩意,久久没有动作。防火咒可以守住这些东西,它们的主人,却再不要它们了……
他真的,做错了吗?
·
段离音走在街上。魔界也有市集,不是所有魔族都可以成为魔修,就如同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修仙。其实这些普通的魔族,与人界的凡人相比,除了性情奔放好斗一些,并没有多少区别。
可是他从前,向来不怎么出来。
他看到一栋样子十分漂亮的小筑,正中写着三个字——醉花楼。
赏花的吗?魔界也有花可以赏吗?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魔恹恹倚在门边,见一个出奇俊秀的少年停下来,顿时来了兴致,花枝摇曳地走到他跟前,“小公子,来消遣吗?”
消遣?段离音觉得这个词很新鲜,“姐姐,这里可以赏花吗?”
一句“姐姐”叫得胭脂心花怒放,大漠黄沙吹来热风,吹得她的心也躁动不已。她几乎以为少年是在与他调笑,可看他的眼睛,却是一片澄澈。
这样又嫩又干净的小弟弟,可是几百年都难得看见一次。胭脂摇着扇子,吃吃地笑,“有,自然有,我们醉花楼,最多的就是花,姐姐身上,就有一朵……”
魔族奔放,本不讲人族的礼义廉耻。她在大街上,拉着段离音的手,就要往自己身上摸。
然而,到底想到小公子应是个雏,看着又是个脸皮薄的,于是摇了摇扇,带他一下回到花房,然后才软着腰肢靠过去,迫不及待地想要解他的腰带。
段离音才想到,原来这是那种地方,正有些为难,突然靠着他的花娘就被一股力量狠狠拽开。这么狠的力道,若是真被甩开,恐怕要摔得稀烂。
段离音忙拉住胭脂,揽着她到一边,低声问,“姑娘,你没事吧?”
黑暗中走出一个紫衣人,苍白的脸阴沉着,望着段离音揽着胭脂的手,眼神几乎要把胭脂整个人都刺穿。
胭脂不过是个普通花娘,平日就是比较爱好好颜色,哪里见过这种排场,霎时吓得发起抖来,拽着段离音的衣袖不放。
段离音原本要松开她,见她吓成这样,犹豫了一下,又拍了拍她的背,以做安抚。
萧无烬忍无可忍,他不说段离音,却对那个花娘发作起来,“还不快拿开你的脏手!”
胭脂原本吓得要死,被萧无烬这种仿佛脏东西似的语气一激,反倒激出了一身胆气,她眨了眨眼,嘤嘤嘤地躲到段离音身后,手不仅没挪开,反而还顺势揽住了他的腰,整张脸也埋到段离音背后,一副瑟瑟发抖不敢放手的模样。
萧无烬快气疯了,瞪着胭脂搂着段离音腰的手,恨不得把那碍眼的手狠狠掰断,却碍于段离音最近已经对他越发生疏,不敢当着他的面直接发作。
在段离音有些踟蹰的目光下,他强忍下滔天杀意,还勉强自己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以示亲切,然后忍气吞声地走出房间,心中却已经打算好了,等音音走后,他就要把这个娼妓扔进万蛇坑!
一想到音音竟然被这种肮脏东西占便宜,他胸口就郁火难消除,当即决定回去后,就拔出整个魔界的花楼。
虽然得到萧无烬不伤人的承诺,段离音却不敢放心,想了想拿出一个玉佩,对胭脂道,“姑娘,以防万一,今日你就离开魔界吧,那人……十分心狠手辣。”
他想到这样花楼的姑娘,不赎身恐怕走不了,又拿出自己的钱袋,又摸遍了自己浑身上下,沉甸甸装了满满一袋,一股脑都塞给了她,“这些作你赎身之用,玉佩可以掩盖你的魔息。往后,你就隐姓埋名,在魔界外自寻个好去处吧。”
胭脂原本只是想气气那坏脾气的劣货,哪想过后果,被段离音一说,才有些后怕。却没想到,这个被他骗进来的小公子,竟然就把自己全部的身家都送给了她赎身。
饶是胭脂本是个骗一顿吃一顿的,从来无所谓良心,今日也打着骗吃骗色的心,这时也忍不住觉得手上的钱袋有些烫人。她还要再说什么,段离音已经转身离去。
她呆呆看着紧闭的门许久,才坐下翻了翻钱袋,看到钱袋内侧,绣着个字样,她不认识,指腹轻轻摩挲,想着以后定要叫人看看,这是个什么字才好……
·
萧无烬在门外耐着性子等,没等一分,对那花娘的杀意就多一分。在快要等不住的时候,终于,门开了,然而,段离音的第一句却是求他不要找那花娘的麻烦。
不过是个肮脏的妓女,他日日无视他,却为了这么个脏东西求他。
他求他!
萧无烬忍耐不住,冷冷道,“你真是学坏了,不仅到这种地方来,还学会了与这种脏东西不清不楚!”
段离音有些奇怪,“你从前不是也来过吗?”
萧无烬一哽。段离音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不乖”,担心让他着恼又要迁怒别人,于是立刻告罪,自请处罚,保证说以后再也不来了。
这样,他应该满意了吧。
萧无烬看他这样,却比刚才看到他与花娘在一起时还要难受千百倍。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气不过,那些人不配碰他,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怕变得更糟。
最近,害怕这种情绪越来越深地笼罩着他。他以为,没有了谢雪衡,他和音音迟早能回到以前。可是自从回到魔界,音音就像失去了所有生机,他日日见着他,却日日只觉得他离他越来越远,而他根本无力抓住。
“音音,你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不要怎样?段离音很奇怪。自那一刀后,这些日子,他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对他一直都客客气气的。他不让他做什么,他就不做什么,只是偶尔烧烧东西,出来逛逛罢了。
这样都不能让他满意,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看着楼下这人来人往的集市,却感觉那些都离他那么遥远。他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只要不想师兄,也不会再难过……喜怒哀乐,他都没有了,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大漠的风吹进小楼,吹得他暖暖的,他觉得风里像有一只温暖的手,他好想拉着这只手,也变成一阵风,随便吹到什么地方……
风里好像还有歌声,段离音细细地听,依稀觉得是那首他熟悉的调子。他轻轻地哼“月弯弯,水弯弯”,可他的视线的尽头是无尽荒漠,漫漫黄沙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水,他停下来,忽然之间,觉得很累很累。
是不是每个人活着,都像他一样累呢?
眼前的人流忽然有些模糊,段离音晃了晃头,感觉风有点大了。
萧无烬原本正不知该做什么,才能让音音多些生机,忽然感觉视线里段离音的身影有些模糊,就像要在风里散去。他连忙去抓,人是抓住了,他却明显地感到,掌心触摸到的温度,比从前都要低了许多。
他连连叫他的名字,段离音却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就慢慢闭上眼睛。
怎么叫名字都没有用,怎么输送魔气都没有用,这下,萧无烬是真的慌了,突然,他想起个人,“巫医,去找巫医……”
他抱着他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不必跑的,连忙停下来,化为一团魔气,飞入巫医隐居在魔域深处。
自他消灭天魔族最后的余孽,巫医就不再过问任何魔务。
萧无烬一脚踢开魔域深处的木门,“巫医!你快来看看!看看他……”
巫医隐居许久,嫌少有人过来,见到萧无烬头一次这样手足无措,更是稀奇,颤巍巍拄着杖走来,看到段离音,摸了摸他的脉搏,闭目片刻,睁眼时眼中闪过诧异。
萧无烬连忙抓着他问,“怎么样!音音怎么会突然晕倒!”
巫医的手被他抓得生疼,连连叫他放手,萧无烬才忙不迭地松开手,嘴里还是不住问他。
巫医抚着魔杖,慢慢道,“这个小娃娃,最近是不是受过什么打击?”
萧无烬想起那一日回魔界时,段离音满目都是绝望的模样,他是为了谢雪衡才那样,可是,他不想承认,更不想和外人说。
巫医见他这副样子,为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想必是了。魔与人不同,人是血肉,魔却由气聚而成。虽然也能正常繁衍,究其本质,终究是一团气。”
萧无烬只想知道段离音为什么忽然昏倒,不想听他说这些乱七八糟,顿时十分暴躁,“你有话就说,不要和我说这些谁都知道的东西!”
巫医道,“他最近必是经过沉重打击,才会心志消沉。心如死灰,自然聚不成型。他这几日,是不是偶尔会身形涣散?”
萧无烬想起在花楼上时,段离音确实有一刻身形模糊,就想要消失了一样,顿时遍体生寒。
巫医道,“看来是了。他若是继续这样下去,长此以往,恐怕会划归为一团魔气,消散于天地了。”
人的潜力真是无穷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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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舞龙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