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烬又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句句不留情面,好像谢雪衡是全天下最不堪,最龌龊的人。
段离音难以置信地打断他,“你怎么能这么污蔑师兄!”
就算现在不喜欢了,可曾经,他亲眼看过他是那么在意他。即使不能相见,都要打造出一个处处都是他影子的地方,日日看着,念着,让他都嫉妒得想要杀人。
这样真挚热烈深刻的感情,他却说丢就丢,弃之如敝履,还肆意侮辱成这样。
段离音实在不能理解,更觉得悲哀。原来对不在意的人,他是这样一个态度。那曾经的他在他眼里,是不是也是这样?
像一个最最愚蠢不堪的小丑,任何努力想要靠近他,想要讨好他的行为,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个又一个笑话。他的任何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快乐好几天,而他却只是冷眼看着,在心里毫不客气地嘲讽……
想到师兄,段离音更加难过。当年,他一鸣惊人,以一人之力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门派名扬天下,他视为亲人的师尊与师兄,却夺他修为,取他金丹,亲手挖下他的眼……而现在,曾经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也在背后这么肆意践踏侮辱他。
曾经如此,如今又是如此。师兄这一辈子,是不是从未遇到一个真心对他的人呢?
萧无烬有权利,有地位,有法力,他其实什么都不缺,他的心里也装着很多很多东西,所谓的感情,只是太微不足道的一角,所以才能割舍得那么容易。可师兄却……是真的只有他了。
还好,他也只有他。在这个世上,他们都这么孤独,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在一起,就不再是孤零零没人爱了。
想到这里,段离音真恨不得马上回到师兄身边。他不是萧无烬,他会一直一直地爱他,像他对他一样地,努力对他好,永远也不会变。
萧无烬看段离音眼神瞬时灰败,又刹那明亮,心中拿不准,以为他被他强行带回魔界,身体还没恢复,不敢再说谢雪衡什么,靠过去想给他输送一些魔气,却被段离音很快地躲开。
他浑身都写满了抗拒,说的话客客气气,却只是要走。
萧无烬原本还有些耐心,到最后,也终于按捺不住,冷笑着说,“你知道他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你以为他在灵池山只是做个普通弟子?你以为他真是什么大好人?”
段离音一脸的不想听,萧无烬却冷冷地说出一件事,“你有没有去过华月峰山腰那个山洞,有没有见过那个怪物?你以为他是谁,他正是收谢雪衡进灵池山的华月真人,他的师尊!对自己的师尊下这样的毒手,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段离音下意识就要反驳,萧无烬却讥讽地反问,“华月真人,又叫六指真人,你要不要看看,那个怪物的左手是不是有六个指头?”
段离音是见过那个全身生疮的怪物的,他确实记得,它有六根手指。萧无烬态度笃定,仿佛丝毫不怕验证,四部并不是信口雌黄。
段离音想了片刻,说道,“即使真是这样,那也必定是华月真人做了什么。这些……我都会自己问师兄。”
萧无烬看段离音这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几乎要气笑了,连说几个“好”字,翻滚的红眼眸中情绪剧烈翻涌。突然,他轻飘飘地说,“那就当他真是个什么君子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不是更和你不能相容了?”
段离音正摩挲着手腕上谢雪衡给他扎的绳结,闻言倏然停下,但很快又道,“那又怎样!”
萧无烬从他勉强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他的外强中干,笑了,“音音,我觉得你总是会忘记,你是魔族,还不是一般的魔族,你是所有‘人’都深恶痛绝的魔界左护法,他知道了你的身份,难道就真不会介意?”
段离音咬着唇,但还是坚定地道,“不管我是谁,师兄不会介意的。”
萧无烬觑了眼他死死握紧的拳头,善解人意道,“好吧,就算他不会。那……他那些正道的朋友,那些同门的师兄弟们,也和他一样吗?如果他们都知道了你是谁,而你的好师兄还毫无芥蒂地和你在一起,他,会面临什么呢?那些人,又会怎么对你们呢?”
这一下,才是真正戳中了段离音心中的痛处。在灵池山,他不是没有听过同门师兄们提起魔族,无一不是深恶痛绝。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他是魔,而师兄还与他在一起,恐怕到时候,所有正派都将容不下他。而师兄是人,如果人界容不下他,他又能去哪里呢?如果来到魔界,魔族又怎么能容忍一个人界修士。他们两个人,又怎么对抗整个修真界?
这是段离音一直以来逃避的问题,可现在,却被萧无烬赤|裸裸地提了出来。刹那间,犹如从身下骤然生出的无底旋涡,段离音觉得呼吸困难,想要逃避,萧无烬却死死抓着他,不让他有任何避开的机会。
“音音,我知道你现在喜欢他,”说“喜欢”两个字时候,萧无烬眼眸沉了又沉,才接着道,“可是,你和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他是人,你不会不知道,一个人要是和魔族在一起,要背负多少,又得抛弃多少,忍受多少。他还瞒着你做着一些不让你知道的事,那些事与你,又是孰轻孰重呢……”
一句句问题,一个个难题,段离音不知道答案,不知道怎么解决,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像浮现出了谢雪衡带着他走到穷途末路的样子,四面八方都是喊打喊杀声,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上满是嫌恶与憎恨……
“那么艰难,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萧无烬的声音慢慢和缓下来,安抚着他,“可是音音,我和他不一样,我们才是一样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在意过一个人,每次你靠近我,我常常痛得生不如死,不得不把你推开,可是我又是高兴的,其实我很高兴……我很后悔,把你交给了他。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萧无烬想起从前,心中止不住地涌动着脉脉温情,陌生却又让他沉迷其中。他终于把他的音音揽进了怀里,这一次,在没有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身上有淡淡的草木香,几乎渗透到他心底。他的耳垂小巧而圆润,轻颤的睫毛黑如鸦羽……这一切,都让他无比的迷恋。
萧无烬低声喃喃,“音音,再喜欢我一次好不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可是我不想要!”段离音猛地推开他,毫不留情,拒绝得没有任何余地。甚至,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么不留情。
萧无烬撞到了床柱,不疼。可他却觉得,这一刻,甚至比曾经段离音黏黏糊糊跟在他身边,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被功体反噬时,还要更痛得刻骨。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期待的未来,都在段离音不假思索的拒绝下粉碎成一片片刺骨锐利的冰凌,冰凌刺入他的骨髓,将他的血肉凌迟得模糊一片。
段离音还微微地发着抖,艰难地喘息,“我想要师兄,我只想要和师兄在一起……”
他只想,和师兄在一起。
萧无烬牵了牵嘴角,却连勉强伪装的笑都已经装不出来。心中早就沉积许久的黑暗倾泻而出,无穷无尽地蔓延开,感觉到自己清醒无比地开始疯狂。
无穷的黑暗中间,单薄而脆弱的红衣少年蜷缩着身体,还在祈求着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可能。
他或许还在想,只要他的身份永远是个秘密,他就永远也不需要面临那样两难的处境。
他多想和谢雪衡在一起啊,为了和他在一起,连从前根本不信的什么破烂土地神都求得那么虔诚。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或许都会不忍心拒绝他。
可是,这怎么可以呢?萧无烬抬起一只手,五根细细的线从指尖缓慢伸出。他眼神幽暗,如血红色的深渊。
他永永远远,也不会让他们在一起!
·
那只是个傀儡,谢雪衡知道。虽然血祭延迟,他的五感渐渐衰退,却不至于被一个粗浅的傀儡术迷惑。
可这个傀儡身上,却满满都是段离音的气息。他看得出,那是段离音自己施的法术,没有任何被人勉强的痕迹。
一声不吭地回去,对段离音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他才来灵池山几个月,而在这之前的那么多“几个月”,他都是在魔界,和“那个人”一起度过的。
他看过他的记忆,所以尤其清楚,那个人在他心中有多重要。那些他不曾参与的过去,他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个人,即使慢慢心灰意冷,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彻底放下。那一天在灵池中,他就知道他对他突然的转变,也是因为那个人。
他得循序渐进,不能勉强,不然会把烈烈推远,好不容易,他才开始接受他。谢雪衡甚至不敢让天机阁过分深入魔界,以免万一被段离音知晓。他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监视。
回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谢雪衡一开始是那么想的。虽然他很想让他马上回来,但他也要寻找能足够替代血祭的灵能,或许不能日日陪他。只是每次夜深人静,他总会很想他,像想念着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最深处那一根致命的肋骨。
他想他了,于是用铃铛给段离音传信,那一头很快连通,他得知他在魔界过得很开心。烈烈告诉他,平安勿念。于是谢雪衡忍下刻骨的思念,一面寻找灵能,一面等他回来。
可段离音却一直没有回来。
五感消退得越发快速,渐渐的,那一头开始偶尔接不到他的传信,似乎这串铃铛不再日日被主人随身携带。可铃铛偶尔会漏出段离音与另一人的欢声笑语,所以谢雪衡知道,他在魔界依然过得很开心。天机阁传回的消息也是如此。
寻找灵能的间隙,他有时会忍不住想,因为铃铛的主人在他身边陪他,所以,这串铃铛就不被需要了吗?
段离音似乎在魔界过得太开心,已经快忘了有人在等他回来。逐渐消退的五感与理智让谢雪衡不得不克制自己只身前往魔界的冲动,能替代血祭的灵能有了一些眉目,他也无暇分身。
在谢雪衡等得不能再等之前,终于,他听到段离音的声音从铃铛中传回来,“师兄,我明天就回来啦!你想我吗?明日午时!你记得来山门口接我呀!”
这一刻,恍如久不见日光的阴雨连绵中,终于从苍穹看见一道倾泻的阳光。
从段离音离开那日起,听梅雪舍门扉上的刻痕多了十道,代表他离开了十日。
十日,不长也不短,可谢雪衡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春秋一般。
山门处一片喧哗,半空中一片黑压压,成群的魔兵如黑云一般,笼罩在灵池山上空。黑云的最前方,骷髅战马嘶鸣,足下魔气如散不尽的黑烟。战马之上,一个少年持着一柄长枪,红衣烈烈如枫,黑眸璨璨如星。
看到谢雪衡,他笑起来,笑容明亮,隐隐带着一股稚气未脱的天真,“师兄,我回来了。”
他举起枪,凛凛银刃直指向他,划破初秋微凉的山风,笑容里露出一颗小虎牙,“你想我吗?”
碎觉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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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你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