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悝在确认自己无法认出之后,并未在此多留。
一出密室,四喜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流露出些许不解,“主子,你明知那人身份有……”
他话尚未说完,便被姬悝打断,“你先去找大夫接骨,方才你被卸了胳膊,骨头定是错位了。”
“可是……”四喜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抬头就看到姬悝有些疲惫的神色,只能住了嘴,刚要转身离去,却又被姬悝叫住。
“四喜,你让一眉去安排辆马车把虞城送回客栈。”姬悝顿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再给他些银子。”
“是。”
姬悝眼见着四喜离去,才终于出了酒庄。
三春早在一旁等候多时,看见主子出来连忙上去搀扶,但竟发现姬悝进去时带着的帷帽不知所踪,他有些惴惴不安,问道:“殿下,里面可是发生什么了吗?”
“无妨,只是遇到了个疯子。”姬悝不甚在意道。
但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三春便越是担忧 ,唯恐殿下再心生症结,加重病情。
可他若是说的多,殿下就会嫌他啰嗦,便只能忧心忡忡的将殿下扶到马车上。姬悝看着他这般神情就觉得有些好笑,只道:“回府吧,本王无事。”
三春只能收下心中忧虑,驾着马车回宫。
流云宫。
“六弟这是去了哪?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姬禹手里拿着茶杯,有一下没一下的酌饮着,不时的瞥下跪在台下的宫人。
有个侍女大胆接了话,只是声音却有些颤抖:“回王爷,近日殿下身子好了许多,便想去出府透透气。”
“无一人拦着他?若是又受了寒,你们难辞其咎。”姬禹面上染了些怒气。
“王爷恕罪。”那侍女扑通一声跪下来,将头埋得很低。
其余宫人看着坐在高位的广云王,满脸愁容,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惹恼了贵人,只盼着自家殿下能早些回来。
下一刻,宫门便被人推开,看向来人,众人顿时默松一口气。
三春没有注意到殿内静谧的气氛,只是仔细扶着姬悝慢慢走着,眼见着主子跨了门槛,才放下手。
而他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有时间抬起来,可一抬眼,便看到了坐在高台上的广云王。
他心道一声不好,轻声唤道:“殿下,广云王来了。”
广云王为姬悝最为要好的兄长,自小护着他,情谊可贵。
闻言,姬悝眼皮一跳,一抬头就看到他的好二哥正心平气和的看着他,还招了招手,笑眯眯地问他:“九弟出宫的这一趟,可否玩的开心?”
姬悝一边淡笑,一边忙在脑中搜刮着原主与这位兄长相处时的场景,但记忆残缺不全,只有零星几个片段。
即便如此,也够他使了。
姬悝抬首看着广云王,眉间凝聚的郁气似散了几分,脚下步子加快了些,赶忙上了台去,同他坐着,精致的眉眼弯了起来,“二哥久等。”
“你出宫了?”姬禹脸上的怒气还未散去,半是无奈半是生气的看着姬悝。
“我近日好了些,能多走动。而且正值春闱,就想着出府凑个热闹。”姬悝眼睛一扫,就看到下面聚一片的宫人,只能又接着说:“出宫是我自己的主意,二哥切莫迁怒他人。”
眼看着姬禹还未完全消气,他只能僵硬的转了话题:“辛苦二哥等这么长时间,我这儿有新鲜的葡萄,还没尝过,这就命人端上来。”说罢,他就招呼着让人送葡萄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招人上来,手就被姬禹按住了,姬悝一时惊疑,以为自己漏了馅。
扭头却看见姬禹不耐道:“别给我打岔,太医说这些日子你的身子虽好了不少,但如今的天还有些寒气,一个不小心,便会旧疾复发,到时你就会继续缠绵病榻……”
姬悝稍微挣了挣被牵制住的那只手,下一秒,姬禹就将他攥得更紧,面上端了几分严肃,却用训孩子的语气训他:“我看你是真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多大的人了,还需要让人唠叨,你难道是三岁稚儿吗?”
姬悝那张清冷的面庞带了几分羞赧,头微微垂下去,姬禹见他这样,有些不忍,便只最后说了几句:“若你身子没好完全,就千万不要轻易出宫,尤其是天寒时。”
“知道了。”
姬禹见他听了进去,才略为满意的颔首,而后便转了话题:“我前些日子从边疆回来时,带了不少好玩意儿,还有些稀奇药材,我挑了两箱,送到你宫里头了。”
姬禹从年少时便同军队一起驻守在边疆,时常跟着秦老将军在战场上厮杀,练就了极其强大的胆魄,不过十五,便一战成名。
早些年嘉元帝曾觉得他身上杀伐过重,试图让他多读些书,用来洗去身上的血腥气,只是姬禹实在不是块读书的料子,一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就烦的头痛。
见自己这儿子只能成一介武夫,嘉元帝也就随他了,一年四季都将他丢到边疆,眼不见为净,前些日子才将他召回来。
姬悝闻言,有几分诧异:“二哥是从何处得来的?”
“父皇前些日子召我回去时,我就即刻启程了。刚行几百里路,就遇着一村子,那里山匪为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地官府又昏庸无碌,我便顺手端了贼窝。”姬禹顿了顿,又接着道。
“那些官员,我一纸上奏,贬的都差不多了。至于那些金银珠宝,全都充公了。但还有不少从东夷传来的玩意儿,其中药材居多,想到你身子孱弱,我就上禀父皇,留着了。”
“多谢二哥。”姬悝将桌子上的糕点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吃些点心吧。”
姬禹顺手拿了一块儿,刚咽了几口,就见姬悝面上有些疲惫,便喊道:“三春,扶你家殿下休息。”
姬悝伸手拦住了他,笑了笑:“二哥,无妨。”
闻言,姬禹放下手中未吃完的点心,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小洪公公回宫路上遇了匹受惊的马,将他撞死了,你可知道?”
“自然。”姬悝神色淡然,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日后下手,记得干净些,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广云王用修长的手指捏住杯沿,转了个弯,才将茶水送入口中。
“是弟弟莽撞了,以后行事会小心的。”姬悝丝毫没被抓包的慌乱,还拈了块糕点吃。
“小洪是信王的人,日后,少不了争斗。”静了一会儿,姬禹又开了口:“阿宁,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不用害怕,二哥永远在你身后。”
阿宁是原主的小名,自母妃逝后,二哥远去边疆,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了。
他稍稍一愣神,看着姬禹担忧的神情,宽慰道:“二哥不必多虑,我真的没事。”
姬禹盯着他脸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宽了心,“那二哥就先走了,若是有什么麻烦,就来我府上找我。”
“嗯。”得了承诺,他的心里才踏实几分,最后看了姬悝几眼,随后便带着自己的下人走了。
看着人远离之后,三春慢慢凑到自家殿下跟前,冷不丁的出声:“二殿下当真是用心待您。”
姬悝敛眉,并未答话,嘴角隐隐噙着一抹笑,只是转瞬即逝,快的让人无法捕捉,很快便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他稍稍咳了一口,看向三春:“虞城可有动作?”
姬悝回宫时,在来福客栈安插了几个眼线,用来监视虞城。
虽然是一介书生,功夫却深藏不露,防备些是好的。
“回殿下,虞城回到客栈后,便研心读书,并未与他人有所交往。”
“太过安分,才更有鬼。他武功高绝,隐藏自己的行踪,也不是什么难事。”姬悝垂下头,三千青丝随着他的动作如瀑布般倾泄下来,半晌,又兀自笑道:“也只有我这个傻子,竟还妄想派人监视他。”
三春揣摩着这话里的意思,一时拿不准,“殿下,那这是……”
“把那几个暗卫叫回来,派暗影去。”姬悝一摆袖口,从高台上走了下来,径直去往内室。
三春赶忙缀在他的身后,不住嚷着:“殿下,我这就着人安排。但还是让小的先扶您过去吧,台阶高,怕您摔了。”
“我还没脆弱到那种地步。”姬悝无视身后人的叫嚷,身子软倒在美人榻上,用手支着头闭眼休憩。
睡前,他让三春屏蔽了周围的宫人,所以这一觉,他睡得格外踏实。
甚至还做了个梦,是原主幼时和男主的记忆。
梦中卫璟教他学会伪装自己,一起悄悄从宫墙溜出去,在京城的街巷中穿梭着。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又没了母妃,失踪半日,也无人在意。
那是他第一次出宫,对坊间一切都不甚了解,是卫璟一件一件地教他识物。
回宫前,他带他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
姬悝不喜甜食,但卫璟硬塞给他一串,看着那人诚挚的目光,他试探性的咬了一口。谁知那山楂酸到离谱,姬悝没有防备,一时被酸的龇牙咧嘴,他将那串糖葫芦摔在地上,脸上满是被逗弄后的怒气。
一转头,就发现眼前人正笑得不停,他恶狠狠的盯着萧衾影,放下狠话:“卫璟,你明天不许来找我。”
第二日,卫璟果然没来找他。
他坐在殿前一直等,心里暗想,卫璟果然就是个讨厌鬼,让他不来,难道真的不来了吗?
可他左等右等,最后只等来了三春,三春颤抖着声音,说出了噩耗——在姬悝回去的那一夜,卫家起火,连着家丁,共一百五十余人,全部丧命,无一活口,三春赶去时,已经迟了。
偌大的卫府,一夜之间,化为一堆灰烬。
姬悝僵在原地,那双漂亮的眸子一时像被蒙了尘,豆大的眼泪成串了线的珍珠,不要命似的往下掉。
他带着侍卫们直奔卫府,誓要把卫璟给找出来。
整整三日,他几乎是宿在那堆废墟之上,每日只睡半个时辰,不停的去寻找那人的踪迹。
只要醒着,他就开始去挖,直到十指被尖锐的石子划破,华贵的衣物被刺烂。那些未熄灭的火堆烧的他满手燎泡,可他还是什么也没找到,甚至连一件,一件遗物也没。
最后是姬禹连日从江南赶回,强行将他送回宫。
可姬悝被带回后,仿佛成了一尊木雕,再没了思想,整日枯坐在佛堂前,了无生气。
那些来伺候的下人,总无端觉得他已经是个死人,但那些不断滑落的眼泪又证明,他的确在活着。
姬禹那些日子每天都来看望他,但往往止步不前。
佛堂的大门紧闭,同屋里的人一样,与世隔绝。
直至三月后,那道被岁月尘封的大门才终于被人推开。
姬悝身着一袭素衣,立在那里,他抬眸望着挂在天上的似火骄阳,身形微滞,一时竟像是被烫到。
良久,才踏过那道困他许久的门槛,迎来漫天春色。
姬悝将羸弱苍白的手微微上抬,那些被树荫遮住的光耀便尽数撒在掌心,他将纤细的手指攥紧,握成拳状,又慢慢散开,最后垂下手,行到背阴处。
他抬头看着从枝荫间挤出来的碎光,在地上洒下斑斑点点,祛了湿气,却无法去除他眉宇间的郁气。
半晌,姬悝伸出一只手覆在唇上,将其他手指屈起,却独留了根食指。
他盯着某处虚空,殷红的唇扯起弧度,活像只从阎罗殿中爬出来的恶鬼,令人不寒而栗。
姬悝将手指移开,轻启唇舌:“只要我相信你没死,那你就必须活着,哪怕要找你千年、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