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原好说歹说,总算将妹妹塞回门内,他一把抢过独轮车,带头往北边走去,那里有最适合做炉子的黏土。
温舒冉看着在杨金原手里仿若是孩童顽具的车,摇着头快步跟上,“在老徐家停一下”。
杨金原诧异回头,“还真去下馆子?”
见温舒冉当真点头,他忍不住皱眉,“老徐那里只有白面,当真要去?”
老徐家从他爷爷辈就开始熬汤,那锅祖传的锅里放的有猪骨、鸡骨,甚至还有半副羊羔子,奶白色的汤上面满满的飘着油花,一口下去,又热又鲜,滋味当真绝了。
别家的汤饼还有杂面配着,但老徐家为了滋味更足,吃起来更香,全用的上好的白面——那价格自然也不低,一碗至少三十文钱,若是再加些碎肉进去,五十文也不见得够用。
这些钱若是用来买白面炊饼,够全家人吃上整整两日。
着实有些太破费了些。
温舒冉虽知晓他的顾虑,但荷包中的银饼给了她充足的底气,再一想老徐家那浓白的鲜汤,更觉饥肠辘辘,她带头朝前走去,“别婆婆妈妈的,你且说去不去便是?”
杨金原哪里见过女郎这般明媚的模样,他愣了片刻,连忙追赶上去,“去,肯定去,这样好的事,傻子才不去”。
二人前后脚来到老徐家,小小的一个食店里,乌压压坐的满满当当。
有刚从客府上归来的歌姬,有辛苦一整夜的打更人,还有醉意熏天的酒客,除了正在吃着的,其余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门口架得高高的巨大铁锅。
据说这口铁锅已经在此处陪了四代人,足足两百年,这漫长的岁月里,无论夏暑寒冬每日薪火不熄,才能熬出这样好滋味的汤。
温舒冉也跟着瞥了一眼,且不说铁皮可经得二百年的火炼,便是勉强受得,京城的主人都换了姓氏,这口锅还好好的保存着?
噱头罢了。
二人寻了个最角落的桌子坐下,堂官立刻甩起抹布,殷勤的擦起桌子,“两位客官,是要大肉,哨子,还是白汤?”
这是徐家的行话,若是大肉的,便有一整块肥瘦相间的羔羊肉,炖的软烂入味,入口即化。
哨子便是些细碎的肉末,徐家也不吝啬,浇头给堆的满满的,混着汤饼格外鲜香。
至于白汤,便是最便宜,吃的人也最多的,反正浓厚的汤水和上好的白面已经足够有滋味,省下的钱足够去肉行割上三斤肥肉相间的五花肉,一家人美美的吃上一顿。
“两碗白汤”,徐金原摸了摸荷包,脸色有些羞窘。
这天底下就没有让女郎会钞的道理,不过他囊中羞涩,白汤与他而言已是竭尽所能。
他顿了顿,又道,“多来些羊油辣子”。
没有肉,那辣子是用滚烫的羊油浇的,放进去也足够香了。
温舒冉见他动作便知他心中所想,先一步摸出一串大钱,“要两碗大肉,再要一碟子糖蒜和一碟子甜醋”。
糖蒜配上汤饼,羊肉配上辣子和甜醋,便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得香个跟头。
堂客数着铜板还不忘竖起大拇指,“客官是个会吃的,您放心,咱们的糖蒜和甜醋都是果子行里头买的,最是香甜”。
二人一唱一和,馋得旁边不少人又跟着添了糖蒜和甜醋,多出的进项喜得知客眉开眼笑,干劲十足。
一旁的杨金原却坐立不安,可此刻若再叫他会钞,便是将身上的皮扒下来论斤称两卖了,怕也不够。
温舒冉笑着安抚道,“杨大哥莫急,皇帝不差饿兵,我这是有求于你呐”。
“温小娘子这是什么话”,杨金原脸色涨得通红,“你若有使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说便是”。
他还想说些好听的话,诸如那些书生说的什么‘万死不辞’,‘赴汤蹈火’之类的,好表些决心,可往日在街面上练出来的嘴皮子,如今像是瘫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在堂官来解了围,“这边两份大肉,您接好喽”。
碗还未放在桌上,香味已肆无忌惮的往鼻子里钻,温舒冉忙活一整晚,此刻胃里跟饿穿了似的,迫不及待的啜了一小口。
烫。
舌尖被滚烫的汤烫到发麻,她大口吸着凉气缓解痛感,却根本不舍得吐。
无他,实在是太鲜了。
奶白色的浓汤不见一丝油花,喝到嘴里却是油润至极,不仅不觉得腻,还有浓郁的鲜香在舌尖迸发。
温舒冉又夹起汤饼,指宽的汤饼顺滑的待在碗里,吃到嘴里却筋道弹牙,浓郁的麦香让人一口接着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杨金原吃得头也不抬,先是将汤饼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夹起那块颤颤巍巍的肋间肉,放在通红的油辣子里裹上一圈,见羊羔子的嫩肉全都被染成红色,才一股脑塞进嘴里。
油汪汪的嫩羊肉没有丝毫的膻味,牙齿摩擦间轻易的化为肉糜,直吃得人满口流油。
杨金原又端起海碗,一口气将里头的汤水喝干,在微凉的秋日早间,活生生逼出一身热汗。
“痛快、痛快”。
旁边有人赞叹,又高声唤道,“店家,再给我添些汤水”。
杨金原拿眼瞧去,只见堂官提着桶,挨个将桌上的碗再次填满。
竟还能这般,他暗自思量,若是带上老娘,喊上妹妹,四个人点上两碗白汤,不仅有白面,还有如此滋补的汤水,岂不比那些坏人胃口的药强上许多?
想罢,他也学着那些常客一般,添上满满一碗汤,再将一旁的辣子油和甜醋全都放进去,酸辣鲜香,美味极了。
一旁的温舒冉吃的秀气多了,几口汤饼下去,麦香抚平了叫嚣已久的胃,再一口糖蒜一口汤饼,间或再上一口肉,静静地享受此刻的悠闲。
终于活过来了,温舒冉暗叹,连一只隐隐作痛的胸间都觉得舒适许多。
杨金原喝了足足三碗汤,实在是肚皮装不下去,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碗,但想到给出去的一串铜钱,仍觉肉痛,唤来堂官再添满碗。
他一面小口的啜着鲜汤,一面斟酌着问道,“温小娘子,到底是何事,值得这般破费?”
小小的食肆人声鼎沸,众人或是或是专心的吃着面前的汤饼,或是吃饱喝足正谈天论地,没有人将视线放在角落里的这张小桌子上。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掏出怀里的地契房契一并塞到杨金原手里,“就是卖房、卖地”。
杨金原好险被汤水呛住,他低头去看,微颤的纸张上盖有大红官印。
当真是房契!
他环顾四周,连忙将房契塞回给去,压低声音问道,“这还不是大事?”
虽然说买地的爷爷,卖地的崽子,但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将祖上穿下来的东西贱卖出去。
那可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阿冉,”杨金原换了更亲近的称呼,面色肃然,“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我虽眼下无银钱,家里倒是还储蓄了几两银”,他掩住眼底深深的担忧,“何至于沦落到卖房卖地的境界”。
若是失了房地,居无定所的,还有个不靠谱的弟弟,日后该如何过活。
见对面的女郎不开口,杨金原急得面红耳赤,“你可是不信我?”
温舒冉叹了口气,“我怎会不信你。”
上辈子被温舒旭拿去抵债的时候,整个胡同里只有杨家和李家愿意出头帮她,可李大娘并杨三娘堵在温家的门口骂了两天,也没能改变那一对黑心母子的念头。
最后,她被带走的时候,亲眼看见几个郭家的打手将杨金原打得如同一条死狗一般。
“我自是信你的”,温舒冉将房契重新塞给对面,“只是,眼下我有不得不卖的理由”。
“杨大哥,你可愿帮我?”
杨金原握着手中的房契,仔仔细细的去看对面的神色,见阿冉虽面色苍白,但神色清明,不见愁苦之态——若是遇到难事,应当不是这般轻松之态。
他松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整个舒展开来,“汤饼都下了肚,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这便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了。
温舒冉跟着吐出一口气,她放松的靠回椅背,笑道,“这汤饼好吃,差事可不好办呐”。
杨金原跟着笑,“你可知我这‘原’字,‘如愿以偿’的原,放心罢,卖房的事儿,必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明明是‘愿’,不过温舒冉并不挑这个理,她竖起一根手指头,“我只有一个要求”。
“要大方的买家?”杨金原反问。
“恰恰相反”,温舒冉摇头,“钱可以少些,但是那人选·····”
她勾起唇角,“一定得是最泼皮、最无赖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