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
尹席殊跪了好久,腿都有些麻了,他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表面上将对裴宁谕怨恨掩饰得一干二净。
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平静得可怕,睫毛低低地拢下一片阴翳,但是当他垂落的眼眸扫过光洁地面上映着的影子时,那一瞬间,心里不满与恶意无限滋生。
地面上印照出来的那个自己……灰败的脸色,疲惫的身姿,强颜欢笑。
他帮助裴宁谕做了那么多事,可最后裴宁谕连帮他留在基地都不愿意——这明明只是向裴序说说软话就能解决的一件小事。
而他只是犯了小小的一个错误,就差点被裴宁谕掐死。
这样的人,谁愿意跟?
尹席殊冷硬得麻木的一张脸扯了扯唇角,难看极了,脸上的表情再次褪去,可心里的波澜始终不平。
他挖空心思去讨好裴宁谕,裴宁谕犯错时替裴宁谕担责……就好像个笑话一样。
他依旧是裴宁谕眼里的一条狗,随时可以侮辱的狗。
就是因为他出身不够好。
尹席殊默默敛着眉眼,心里默默咀嚼着出身两个字,整个人更加沉寂。
接近晌午,医生才拿来一份报告。
“裴宁谕,19岁,分化期预计为……六个月前?”
“怎么会是六个月前?”
尹席殊手里拿着分化检测报告单晃了晃,对面前的医生问道。
“现在帝国的检验技术不是可以精确到一周之内吗?宁谕现在都没有分化,怎么可能是六个月前?”
尹席殊将视线落到检验单的尾部,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本检验结果仅对来样负责,供临床参考”,那是每份检验单都会附注上的“免责声明”。
医生也有几分尴尬:“确认过了,确实是用裴少爷脐带血检验的,没有搞错。”
“按理说,脐带血其实会更精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尹席殊冷了脸,他当然知道这种明显与现实不符的报告呈给裴宁谕后,他会有怎样的下场:“不知道?我要向宁谕交代的,这份报告可拿不出手。”
尹席殊心中厌烦:“这样吧,基地还存有之前采集的营员战备血样,麻烦医院派人去亲自去一趟,按照那份血样为准。”
“如果再不准的话,就考虑去裴家现场抽血。”
“至于这份报告,误差这么大,就不要让宁谕知道了。”
尹席殊话里话外都没有给医生第二个选项。
不过,医生也没有什么意见,反而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心中对尹席殊的好感多了几分,如果将这份报告呈到裴宁谕面前,裴宁谕一旦发难,他就是第一责任人。
尹席殊不将这份报告交给裴宁谕,明显对他也有好处,他自然是连连答应。
医生:“好的。”
半天后。
两张不同的检验单,摆在尹席殊的面前,他点了一支烟,袅袅的烟雾飘散模糊了他的面容,他托着下巴,将两张检验单举到一样的高度。
脐带血检验出来的报告显示,分化日期在半年前,基地血样检测出来的报告显示分化日期在一年后。
尹席殊轻飘飘地看向医生,语气嘲讽:“看来不是帝国的检验技术出了问题,是你们医院保存脐带血的措施不太完善。”
医生立刻否认了。
“这……怎么可能?!我们是军区医院,都是由脐血库取血人员送至脐血库后,收血室工作人员建立脐带血档案,如果存在疏漏,是会上军事法庭的。”
不可能吗?
尹席殊眼神略暗,如果军区医院脐带血保存工作没有出错,那这份脐带血是谁的呢?
只可能是医院调换过,总归是医院管理不规范的问题。
“医生,你最好说实话啊。”
“渎职也就是受处分而已……”尹席殊冷笑,“要是让宁谕知道你们拿借口搪塞他,他可不会像我脾气一样好。”
医生急于解释:“这是当然。”
“裴少爷这个级别,脐带血更是重点保存项目,不可能有一点疏漏。”
“哦。”尹席殊表情晦涩不明,不知道相信了没相信。
医生刚想说,这份不准确的检验单就交由他来销毁吧,就看到尹席殊将两份报告都折叠,放进了自己上衣胸侧的口袋中。
见状,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医生看着尹席殊对着他嘘了一声:“这件事……要保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脸阴郁的尹席殊悄悄勾起来唇角,他灰色眼眸亮得可怕,噙满了浓重的兴趣。
脐带血还能对不上吗?
他倒是有点好奇,裴宁谕不过是比他家世好了一点,要是裴宁谕不生在裴家,凭他那张脸,不知道会死在谁的床上。
*
军部整肃又简约的宽大办公室内,裴序披着一件黑色军服,无声无息,冷然又禁欲,袖扣在灯光下反射出璀璨暗光。
裴序桌上是刚刚被秘书抱过来的纸质文件,被摆放得齐整无比。他现在本该出现在军部会议室,主持西部战事的授勋事宜,此刻却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素日沉溺于工作的帝国上将,现在却一反常态地在偷懒。
裴序缓缓地伸出手,将灯关掉,让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昏暗隐没了裴序的五官,他俊美冷淡的轮廓半没透在暗色,中和了几分冷寂,显得晦暗不明。
他心中有几分不清不楚的懊悔,他就不该在处理完前线军情后放任自己的疲惫,选择小憩一会儿——如果没有休息那么一会儿,他也不会做那样的梦。
估计是受白天发生的影响,裴序猜测。
他揉着额角,脸上淡淡的疲惫,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唇角是勾着的,凝过来的眼眸炽热,里面簇着团火,掩着其中的餍足。
可是,那分明是最可怕的噩梦,甚至,裴序在惊醒后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一身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衬衫衣摆下,隐隐腰线,肌理分明。
上一次做噩梦还是他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时。
好友惨死时,呜咽的低声灌进他耳朵里,一起训练那么久,什么刑讯手段都扛过来了,裴序还是头一次看到那人哭:裴序,我还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
可说完这句,那人认命地闭了闭眼,似乎是又犹豫了下,勉强挤出一张笑脸说:开玩笑的,裴序,你快走,别管我了。
他安静地送好友离开后,才在那片高地撤退。
可那双无法闭上的眼睛,马上又出现在了他的梦中,一点点侵蚀着他,裴序不愿被软弱的情绪牵动,为了不再受这梦困扰,强逼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脱敏训练。
瞧。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整肃冷寂到骨子里,如坚冰一般难以融解。哪怕是战死的旧友,也要将其一点点从自己心里剥开,不肯露出一点自己的弱点。
可眼下的噩梦更可恶,更让裴序心颤。
裴序不愿承认自己软弱,只觉得这梦荒唐至极,不足以放在心上,左右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裴序垂着眼眸,尽管不想再回忆,但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滑向了那里。
梦中,灯在晃,闪烁着刺眼的光。
裴序发觉自己怎么也看不清周围的人脸,那些人熙熙攘攘地避开他,为他开出一条道,后面几双手推嚷着他往前走。
断断续续尖利刺耳的声音并不真切,他们说话时声音或高或低,像是精神患者幻听时会听到的那种细细簌簌的声音,裴序只能从中捕获一些重复无意义的句子。
“又是裴宁谕。”
“就是啊,只会仗势欺人。”
“不就是家境好一点吗。”
“好可怜。”
“这几个坏小子给那孩子注射……”
“没了半条命。”
“因为知道他没有父母。”
“他一直在哭。”
“那孩子甚至还没分化。”
“禽兽不如。”
“太出众所以一进基地就被那帮坏小子盯上了。”
“那孩子一直对那些人说求求他们放过自己。”
“他们拿手捂住他的嘴。”
“持续了四个小时吧。”
“六个人轮流。”
“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前后颠倒的话很难理出逻辑,裴序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情绪,心下却一沉,他迈着长腿往前走去,带出来一阵凌厉的风,将熨烫笔直的裤脚微微摇晃开,泛起高级质感。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裴序脸色难免一点点沉寂下来,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避免不了。
混蛋!
这个混蛋!
裴宁谕已经脱离了小打小闹,开始做这种可以直接扭送审判庭的丢人丑事了吗?
他就应该将裴宁谕关在家里免得他到处惹祸……
算了,还是先送出首都星避一避风头。
惩罚的事之后再说吧。
这个念头一出,裴序惊觉,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盘算着如何为弟弟脱罪,眉心猛跳了一下。
然而很快,裴序眉眼压低,将愧疚扫荡了个干净,他不肯承认自己偏袒,只在一息之间,他便自欺欺人地为自己找了借口——交给他自然是比交给审判庭高明百倍的最佳方案。
审判庭能打断裴宁谕的脊梁吗?
审判庭能扭转裴宁谕恶劣本性吗?
不能!
而他可以。
他是裴宁谕的哥哥,由血缘绑定,他与裴宁谕的关系再不能湮没,只有他,才可以将这个孩子教得谦和顺服。
……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人群的最前面,裴宁谕静静跪坐在地上,背对着人群,他被笼罩在灯光之下,衬得他皮肤白得不像话,宛如屋檐的新雪一般,有种不切实际的梦幻感,再往下便是一段纤直的颈子。
裴序凝重神色,他沉寂了脸,第一时间蹲下身,用力掰过裴宁谕的身子,让他转向自己:“裴宁谕你又干了什么?”
“这次你别想善罢甘休,你现在就去奥里昂星系好好反省……”
指尖一片湿润,少年被他转过身,裴序才发觉自己摸到了裴宁谕满脸泪水。
裴宁谕眼眶红了一圈,肩膀微微颤抖,他的眼泪沿着脸庞慢慢划下,眉宇见痛苦尽显,那张从来倨傲的脸,居然如今在哭!
他在哭!
他怎么能哭呢。
他不是从来都是硬得像块融不化的坚冰,硌得他心里发疼。
裴序连呼吸都放缓了,刚才还拧紧的眉被刻意松开,只有声音还有几分冷意:“哭什么,你还有脸哭?”
害怕吗?
应该是害怕上审判庭所以才哭的吧。
裴序的怒火一下子息了个彻底,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愤怒烟消云散:“没事,有哥呢。”
现实中他再说不出这样肉麻的话,在梦中却可以如释重负地倾诉。
平常裴宁谕浓烈的眼眸迫人的气势压得人几乎不敢直视,裴序头一次发现裴宁谕的睫毛纤细得像蝶类尾翅,怀里的人冰凉,让裴序总感觉自己抱了个轻巧的玩偶,不切实际极了。
怀里的少年一直在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浸满了恐惧。
然而,他哑着嗓子,说出来的话却让裴序浑身的血液好似冷了一刻,瞬间血液倒流。
裴宁谕仰着头:“哥,他们给我注射了仿真信息素。”
“他们说我如果敢反抗的话,就搞掉哥哥好不容易找到的修理工工作……哥我好怕。”
“我一直都想哥能来救我。”
刚才那些零碎的话再次拼凑起来,裴序终于迟钝地反应了过来,那些细细簌簌话语中所说的“他”究竟是谁了。
“好可怜。”
“又是裴宁谕。”
“太出众所以一进基地就被那帮坏小子盯上了。”
“因为知道他没有父母。”
“这几个坏小子给那孩子注射……”
“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那孩子一直对那些人说求求他们放过自己。”
“他们拿手捂住他的嘴。”
“持续了四个小时吧。”
“六个人轮流。”
“他一直在哭。”
“禽兽不如。”
“就是啊,只会仗势欺人。”
“不就是家境好一点吗。”
裴序一尊石像一般,完全凝固在了原地,仿佛一盆冷水朝着他兜头浇下,裴序眼底一片血红,他哑着嗓子:“谁?”
“谁干的?!”
同样的事情,主人公换成了他弟弟,裴序就受不了了。上一秒还要包庇裴宁谕罪行的人,如今胸膛剧烈起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险些不能自控。
他要杀了那些人!
裴宁谕苍白得像是纤脆的玻璃体,有种轻而易举就能捏在手心里的柔弱感,他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这样子柔顺纤和的不得了。
“哥不要再释放信息素了,我现在……我现在不能闻到alpha信息素。”裴宁谕害怕地向后缩,这一刻他无比想逃离这个怀抱。
“他们注射的仿真信息素可以让beta也像omega一样发情!啊……”
正是裴序的拥抱,alpha信息素的味道如同侵入骨髓一般,裴宁谕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战栗。
裴宁谕并未分化,本该闻不到信息素味道,但是由于被注射了信息素仿真剂,浓烈冲人的alpha信息素灌进了裴宁谕的鼻腔,强烈的感官刺激让他的肌肉痉挛,浓度几乎要让他窒息。
尤其是在裴序的手抚摸上他脸颊的那一瞬间,裴宁谕几乎是瞬间失去了理智。
他的双腿扭曲又无力地在地上痉挛,脊背以一种夸张的形态弓起,他后仰着的头颅顺着流下难以抑制的生理性泪水,清瘦漂亮的肢体在灯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了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在自己哥哥的触碰之下,竟然发情了。
裴序上一秒覆在裴宁谕右脸的手,触电一样被收回了。他似乎意识到了是由于自己离得太近的缘故,才导致裴宁谕出现了这样大的反应。
那双灰色的眼睛,将自己弟弟此时的样子尽收眼底。
过去那个不听话的裴宁谕,那个忤逆他的裴宁谕,会对他流露出厌恶的裴宁谕,短暂地消失了。
他从未在自己弟弟脸上见到过这个表情,**的、可怜的、蛊惑的。
裴宁谕的脸上布满泪水,嘴巴微张着,难耐地喘着气。
裴序鬼迷心窍地再次伸手,将裴宁谕脸上的泪水擦去。
奇怪。
他不该这样的。
他明知道弟弟是因为刚才他的触碰露出这副姿态。
他却像失了神智了一样,再次抚摸了上去。
——梦终于醒了。
尽管裴序知道这梦假的离谱,绝不可能发生,也久久难以回过神来,手心粘腻的汗让他产生了错觉,总觉得弟弟的泪水依旧沾在了他的掌心。
裴序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免眼前又浮现了梦中的情景,裴宁谕那副被恐惧完全压倒,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叫他哥哥,漂亮锋利的脸上沾满泪水,不再拒人千里之外,一遍又一遍。
滚烫的身体被他抱在怀里,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人,居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哭泣痛苦的表情。
裴序感觉到自己下身紧绷得发疼。
他从来没有想过裴宁谕会有分化为其他性别的可能。
从来没有。
从小到大,裴宁谕身上表现出来的偏执、嚣张、坏脾气,几乎将裴宁谕在他心里的形象定死了alpha上。
裴序从一而终的严苛教养也是出于这个认识,但若裴宁谕会分化为omega呢?他还舍得对裴宁谕这么严厉吗?
真的好可怜,那个哭着的裴宁谕。
哭得他心都碎了。
裴序突然觉得自己身上那身合体的军服多了几分束缚感,他解开领口最顶上的扣子,将袖子挽起到手肘处,整个人向后靠着椅子,头颅后仰露出了一截脖颈,喉结在滚动。
裴序坐在椅子上,背部放松地后仰着。
“铛”得一声,腰间金属质地的皮带卡扣轻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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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