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鱼回到许之然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
在楼下往上看,许之然的家还是一片漆黑。许之然还没回来,许多鱼心想。
然后轻车熟路走进楼梯里。许之然的房子买在6楼,不算太高。这栋楼都是小复式的样式,一层楼有8户,一边四户两两相对着。楼梯和电梯分布在四户房子的中间,电梯在左边,楼梯在右边。楼梯的拐角是半开放式的样式。许多鱼每次都是走到6楼与7楼的楼梯拐角的露台上,从那里跳到旁边那户人家的空调外机上,然后再从空调外机上跳到许之然的客厅的阳台上。
这个高度和跨度对人类来说有点距离,但是对许之然一只猫人来讲,绰绰有余。
只是等它从阳台上进到客厅里面后,却在原地呆住了。
许之然已经回来了。
他整个人低着头坐在它昨晚睡过的那个位置上,看不清什么表情。
许多鱼慢慢走过去,或许是猫的声音太轻了,许之然没有发现它。
它走到许之然的脚下,犹豫了几秒,伸出一只爪子搭在许之然的小腿上。
许之然的眼神落在猫爪子上,然后顺着爪子看过去,与许多鱼对视上了。
打开灯后,许之然去洗了个脸回来,鼻头还有点红。他问许多鱼:“吃晚饭了吗?”
许多鱼诚实道:“没有吃,睡过头了,所以回来晚了点。”
许之然看起来还想说什么,但是还是没说出口,先去做饭了。
许多鱼等他走进厨房,盯着电视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去了衣帽间。
他没有自己的衣服,许之然的身高和身形都比他要高大一些。这会儿他穿着一套从许之然的衣柜里随便拿的T恤和休闲裤,松松垮垮的,显得他本就稚态的脸看起来更稚嫩了。
走到餐桌上时,许之然已经做好两个菜了,都是许多鱼从前最喜欢吃的:一个番茄炒蛋,一个炸小鱼干。许多鱼坐着等了一会儿,最后一个菜被许之然端了上来,是鱼头豆腐汤。
许之然把一碗饭放到许多鱼面前,又递过来一双筷子,两个人面对面吃起饭来。
饭后许之然去收拾碗筷和厨房了,许多鱼回到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上播放着一部抗战记录片,许多鱼看着看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许多鱼和许天佑出生的第五个年头,抗日战争全面打响。消息传到许天佑家乡的时候,许天佑正拉着许多鱼要玩捉迷藏。他让许多鱼先藏,他找它。
许多鱼躲在堂屋的一个大花瓶里,先等来的却不是许天佑,而是匆匆忙忙进来的一群许天佑的长辈们。
只听到嘎吱一声,堂屋的大门被关上了。
“外面乱起来了,小日本从大连、旅顺进来了,东北沿海地区已经彻底沦陷了,我们是不是要做准备了?”先说话的是许天佑在镇上做生意的三叔,他跟二叔在镇上管着一个卖粮食的店,平日里两个人一半时间要住在镇上,如果要回来至少得留一个人在铺里。
“准备什么,现在外面都那么乱,哪哪都是打仗,能到哪里去。”应话的是许天佑的一位族爷。
“我觉得不需要那么紧张,东北离我们这还远着呢,说不定小日本马上要被赶出去了!”许天佑的另一位族叔道。
“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这人心惶惶的。”又一位族伯道。
屋里静了一静。
“老大,你觉得呢?”老太爷出声了。
“其他的事可以先再看,粮食得先囤起来,以后粮铺的粮限卖一下吧,以防万一。”说这话的是许天佑的父亲。
没有人再出声,又过了半分钟许多鱼才又听到老太爷道:“那就按老大的意思吧,仓里的粮食先不往粮食铺送了,铺仓里的紧着量卖,别一下子卖完了,也不能涨价。”
三叔应是。
这个话题就此岔开,长辈们开始讨论别的事。
这时候门口传来许天佑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的声音:“猫猫我知道你在哪里,我马上能找到你啦!”
这个时候的许多鱼还不叫许多鱼。
屋里谈话的声音一顿,紧着着一位族伯笑道:“别的可以先不管,咱们家这个小祖宗可不能不管。”说着起身把门拉开。
门外是许天佑正准备用整个身子推门的动作,结果门被从里面打开了。许天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扑到了族伯腿上。
屋子里的其他人见状都纷纷笑起来。
许天佑也不恼,顺着族伯弯腰要抱他的动作抱住族伯,任他将自己抱起来。
许多鱼蜷缩在花瓶里,听着屋子大家逗弄许天佑和许天佑大声应话的热闹,猜想着许天佑应该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它了,于是放心睡了。
许天佑果然没再想起它。等许多鱼睡了一觉然后从大花瓶里跳出来,慢悠悠出门去找许多鱼的时候,许多鱼正被他的八姐姐追着哄吃饭,看到许多鱼才想起他们在玩捉迷藏呢!
于是八姐姐喂饭更艰难了。
接下来的情况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同年7月7日,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正式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响应当时的政府号召,许天佑的三叔和另外一位族叔跟着招兵的队伍离开家乡,后无音讯。
1938年10月,日军攻陷武汉,国民政府被迫迁往山城重庆,抗日战争由战略防御阶段转入相持阶段;
许二叔和另两位年轻些的族叔走了三叔的路,后也无音讯。
而后几年,几位年纪大些的老太爷、族爷、族婶陆续去世。
大堂姐二堂姐三堂姐在许天佑出生的时候已经嫁了,这几年四姐至七姐也陆续外嫁。八姐是三叔的大女儿,三叔母早在三叔杳无音信的第三年抑郁而终。
八姐是订过婚的,但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也上战场了。她立志要等未婚夫回来,家中的长辈对此无二话。
1944年4月至12月,日本发动豫湘桂会战,在河南、湖南和广西三地进行大规模进攻,最终实现了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作战计划,这是日本侵华战争最后的疯狂;
到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一年,许天佑庞大的家族中只剩下1/3不到的人口。
1949年,新中国宣布成立,举国同庆。同年,许天佑父亲去世。
1953年春天,许天佑在母亲苦苦哀求下,娶父亲挚友孤女。
一个月后,许天佑母亲病逝。
又一个月后,许天佑去世。
许多鱼想到这里,隐隐又有些犯困了。
它从第一次断尾开始,到后来尾巴越来越来短,睡觉的时间却越来越多,但这是正常的。
当年跟安娜从海边回来后,安娜一开始也不想告诉它怎么用尾巴给许天佑换命的。只笼统跟它说它也是听一位猫人前辈说过,猫的尾巴可以唤醒死去的人,但是具体怎么操作它也不知道了。后来看许多鱼执迷不悟准备自己去寻找那位猫前辈时,才把它听到的全部说了出来。
传说中人有七魂,确定要唤回死去的人,就要把他的灵魂都召齐。而猫人有九尾,一尾一命,一命可以换一魂。
想要换回一魂就需要砍下一条尾巴,用故人的八字包裹着断尾一起烧掉。如此七次,每次相隔七年,应该就可以换回死魂了。许多鱼听完几乎没有思考,就马上开始动作了。
在这之前,需要给故人来一次“翻身”,也就是捡骨。于是在安娜的帮助下,它们找来了一位神棍子,让他说服许天佑的妻子为许天佑捡了骨。
它第一次自断尾巴的时候许天佑的儿子已经把它捡回家养了。因为没有经验,也不知道断尾会是那样抽筋剥骨的痛,更不知道痛完后要昏睡一段时间的。
等再次清醒过来,已经了半个月后了。它躺在许天佑儿子给他准备的“小床上”,许天佑的儿子也睡在旁边的床上。
许多鱼试着动了动,发现身体还是动不了,它喵了一声,许天佑的儿子没有醒,倒是把在旁边坐着打盹的八姐吵醒了,一人一猫对上眼。
此时的八姐其实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却早已两鬓沾霜了。她没有出嫁,因为她的未婚夫最终没能活着回来。
八姐走到许多鱼面前看了看它,不知道想到什么看上去有点难过的样子。过了几秒低声道:“醒了就好。”
然后去厨房给它拌了一碗汤泡饭,许多鱼没什么胃口,但是也慢慢吃完了。
许是它的样子没变,所以即便许多鱼已经“死”了现在的许多鱼也不是他们认识的“许多鱼”,但从许天佑的儿子把它捡回去后,它的待遇跟以前没有变。有单独的饭盆,也有单独的位置。
许天佑的儿子醒来看到它“活”了很高兴。之前的许多鱼虽然身体是温软的,还有呼吸,但是就是醒不来。在他一个小孩的认知里,一直醒不来就是死了。
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很专业的兽医,毕竟百废待兴,人们都忙着活路呢,哪里管得了这种没有“价值”的动物。
许多鱼就这样躺了整整9天,但是许家谁也没有提要把许多鱼丢出去。就让它那样躺着,只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人“路过”来探探它的体温。
等它能动了,再去找安娜的时候,离它断第一条尾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安娜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说它想看的地方基本都去看过了,要在这个地方住下来。
安娜没有找新主人,它用不知道从哪来搞来的金银饰品换了一栋房子。把房子弄成了宠物医院,还给自己搞了个人类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城市唯一海归的宠物医生。
安娜的人形跟它的名字很般配,虽然她的名字一听就是那种金发碧眼的身材很好的摩登女郎。但是即便她没有金发碧眼,一头黑亮的头发也很抢眼。她的五官是明艳大方的,身材也很好,即便这个年代的服装并不出色,但是穿在她身上谁也不会觉得与她的名字有落差。
此时她坐在她给自己安排的办公室前,手里是一本关于动物医学的书。看上去看得挺认真,连许多鱼进来也没有发现。
等许多鱼发出动静,她才像是猛地清醒过来看向许多鱼,然后冲过来抱起许多鱼,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许多鱼觉得安娜真的很爱哭,这不太好。因为安娜不管是作为人类还是猫人,哭起来都有点吓人。
它拍了拍安娜的脑袋,让安娜把它放下去。安娜又嚎了一会儿才把它放到她的办公桌前,正好能跟她对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安娜带着刚嚎完的鼻音问。
“很好,你不是看到了吗。”许多鱼道。
安娜抱着胳膊跟它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移到它的尾巴上。慢慢地,她的眼泪又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你的尾巴…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我的尾巴怎么样?我的尾巴不是一直这样吗?哦我的尾巴变短了,许多鱼平静地想。
“许多鱼,你的尾巴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吗?”许之然的声音里已经染上了哭腔。
许多鱼从困顿中清醒过来,发现是许之然、哦不,是许天佑蹲在它面前,微颤着手抚上它只剩下一小截的尾巴。
原来是它在睡梦中,不自觉又变回了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