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驶入皇宫之后,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拦住去路。
“来者何人?胆敢在此阻拦御驾!”那驾车的宫人被骤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扬起鞭子指住他问道,定睛一看,却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医官。
老御医却不顾呵斥,腿脚不怎么利索地迎上前,急得双目含泪,颤声禀道:“君上——齐大人醒了,正在长安宫等着您呢!”
病危之人突然清醒,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即使老御医不肯说透,李胤霄观他神情也明白大抵到了最后的时刻,登时心中一沉,吩咐即刻调转马头速去长安宫。
长安宫内,一股浓郁的苦药味儿扑鼻而来。进进出出的宫人们听闻君上驾到,忙停下手中的动作跪请圣安,李胤霄无暇顾及,匆匆说了句平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到榻边,只见榻中卧着的人虽然恢复了精神,却仍是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
齐煦终于等来了想见之人,原本黯淡的双眸焕发出光彩,“君上……”他微弱而略显急迫地、呼唤了一声。
“我在。”李胤霄说。
二人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齐煦他已经枯灯油尽了。长安宫里伺候的宫女不再打扰,纷纷悄声退出门外守着。
长燃的油灯下,齐煦安然地半卧着,神情恬然淡雅,只是一双眸子略显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对方的容颜,半晌微笑起来:“真好。”
人君素来淡泊的面容在暗影里爬上一丝异样的情绪,即使想要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安慰眼前之人,神情仍流露出隐隐的痛惜与悲怆,勉强笑着问道:“什么真好?”
“君上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长达半月的惊心动魄、枕戈待旦,他守护着自己的瑰宝,最终得偿所愿。“日后定能……否极泰来、福泽绵延。”齐煦眸中含着伤感的笑意,“只是君上许给臣的从龙之功,怕是兑现不了了。”
“说什么傻话。”李胤霄握住他的手,轻轻斥责道,“朕一言九鼎,既然许了你,就不会食言。”人君语气笃定,仿佛真的拥有回天之力,不足为惧。
齐煦却不会轻易上当,只是轻轻地摇头叹道:“即使是您,也不可能事事如意的。”他眷恋又怅然地摩挲着对方的掌心,轻声道:“能陪您这一程,煦……已经心满意足了。”
过往浮光掠影涌上心头,催促着他一吐为快,但甫一张口,便禁不住沉闷地低咳起来,喉咙涌起一股腥甜,却被他强压下去。
李胤霄见状便要起身去取茶,被他扯住,“别走。”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恳求。
“好。”
“君上,臣、臣还有许多话想说。”齐煦轻喘了几下,挣扎着想要坐直身子,却被李胤霄轻按住:“你好好躺着,朕听着呢。”
君上神情温柔,好像从未如此,又仿佛从来如此。齐煦恍惚觉得,十年君臣相处,他一直身处在这样不易察觉、不动声色的温柔里。潜藏多年的爱意在脉脉温情之中生根发芽,时至今日终于再难抑制地破土而出,他眼眶一热,颤声唤了句君上。
“臣自入京便孑然一身,之后虽得以与亲妹重逢,亦未能护她周全,至今抱憾。十年来,除了亲人,煦心中最亲近的人就是君上了,最放不下的人也是君上……”他微微扬起脸,犹然叹道,“臣本是布衣出身,生逢盛世,得遇明君,才有此机会一展抱负。十八岁瞻云就日,此后从龙,先平征地之乱,又兴南水北引,改良政策,纠治墨吏。从白玉京到青州,又从青州到玉京,再到陇西……韶华如驶,兜兜转转,一晃竟过了十年。”他徐徐地讲述着自己仓促而又波澜的一生,“从君十载,煦深知承您厚爱,衔环结草,不足为报。臣寸草之心,即使力量绵薄,也总想着铅刀一割,若能做些什么就好了……”
齐煦竭力握了握他的手,但对于李胤霄来说,这点气力根本微不足道,“回首往昔,如今倒也问心无愧。”
李胤霄反握着他的手,闻此肺腑之言,亦想起十年来眼前人做过的许多,不禁动容地落下泪来。
“但臣却有一事相瞒已久,迟迟未敢吐露。”他素来清亮坚定的眼眸,在这段痛苦的日子里变得浑浊不堪,然而此刻在弥留之际,却流露出一种充满柔情的瞻恋和渴求。他的声音微弱又坚定:“您曾问臣,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值得吗?臣觉得,那人是您的话,即便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
这股诀别的柔情如蛛网般扼住了李胤霄的心,令他一时悲恸至极,几番张口,嘴唇颤动,无语凝噎。
“情不知何时起,不知何处去。”他伤感地叹息着,“这些年来,明知为人臣子却存着非分之想,是大逆不道之举,但爱慕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说到此处,眼泪潸然而下。
“齐煦……齐煦……”李胤霄终于吐出了完整的字眼,却只是重复地唤着他的名字,微一阖目,滚烫的热泪便自眼眶中掉落下来,仿佛能将所过之处灼出一个洞来。
“今日吐露真心,终于不必惶恐不安、患得患失了。”齐煦微笑一下,转头注视着人君,眼前却已模糊不清了。“君上,您可不要笑话臣啊。”
“朕不笑你。”
“煦……能再叫一声玄初吗?”
李胤霄再也克制不住,怆然地哭泣出声,泪水盈腮,身体颤抖如同风中即将凋零的黄叶。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好。”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眼眶通红的人君走出长安宫时,天心正挂着一钩缺月,星辰零落地散落在天幕上。
“取龙烛来。”李胤霄吩咐道,声音沙哑却坚定。
龙烛是沟通天人的媒介,尤其是人君这样的身份,祭祀时摆下龙烛求一个风调雨顺并非难事,但此刻,七七四十九支龙烛绕着长安宫摆成一幅巨大的七星阵,所求为何不言而喻。
闻讯而来的破军已来不及阻止,被高燃的龙烛阻隔在阵外,气急跺脚道:“续命之事非同小可,君上您身系国运,万万不可冒此大险啊!”
李胤霄远远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朕明白。”
他这辈子,做过太多应该做而非想要做的事。作为人君,他独居皇宫深墙之内,曾以为得一知心人相伴左右是如此奢侈。但这样的人真的出现了,聪慧体贴、能谋善断,风风雨雨之后仍旧坚定地与他站在一起,教他如何不动心?十年啊……漫长的光阴早已将感情沉淀为一种更深刻的东西,若有一人突然离去,是比剔骨剜肉还要痛苦的事情。
他也是人,也有私心。难道做人君的,便非得连同血肉肌骨都一道奉献出去吗?
总要试一试,就算失败了,他也输得起。
丁逍遥刚舒了口气,只见人君走上阵眼之处搭建的高台上,一掀下摆便对着天地跪了下去。他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嘶声道:“君上——”
阵外的宫女内侍早跟着纷纷跪了一地,丁逍遥忙拜下身子,眼睁睁看着李胤霄点燃了手中的最后一支龙烛。
巨大的龙吟自长安宫顶呼啸而起,大幕之下,一道明亮的青龙虚影自九州人君身上聚拢现身,带起一道飒然的长风,顷刻间吟啸着直冲云霄!而头顶的紫微帝星光芒大盛,掩盖住月亮的光明,成了最为耀目的星体。所有人都被此番盛景震慑住,呆滞地望着空中。
李胤霄的襟袍被风鼓动着,身体却如同稳固的磐石,双手交叠高置于面前,是一个行礼的动作。他字正腔圆地朗声道:“兹皇天在上,恭垂明鉴。第七代人君李胤霄叩请——自潜龙十年先君驾崩,朕登基至今已一十六载,奉承盛业,夙夜震畏,不敢荒宁。先君遗戒,顾重天下,协和万邦,怀柔百神,时时谨记于心,未敢懈怠丝毫。然亦不敢居功自伟,君为臣纲,臣为君辅。朕承天序,兴大业,大业起于毫末之中——夫众臣务能,禁暴止邪,与民休利,不受献,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盖有齐煦者,十载如一,克己奉公,其质同琨玉,性若秋霜,匡正除邪,功不可没。今昭途将已,身毙邪佞之手,朕心不忍,兹恳请念其功德,假与天寿,聊慰忠心!”
长长一番话后,李胤霄俯身长叩,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龙烛星阵。龙烛火焰跳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熄灭,只见人君手中一动,更加浩瀚的紫微之气斥入阵中,那烛焰晃了晃,犹豫着继续燃烧。
自七星阵开启的一刻,就如同一个无底洞般消耗着人君的修为和灵力,如果在李胤霄干涸之前仍未能成功借寿,就会开始消耗他的命魂,是个极其凶险的阵法。
青龙虚影仍旧在高空中盘桓,有些焦灼地吟啸着。龙烛依旧摇摇欲灭,李胤霄紧紧盯着面前的烛台,倾尽一身修为去维持烛火燃烧。
“君上——”丁逍遥再也忍不住,竭力大喊道,“住手吧君上——再耗下去您会有危险的!若您有个三长两短,齐大人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虚空中的龙影越来越淡薄,李胤霄浩瀚如海的紫微灵力在如此飞速的吞噬下也越来越弱,他清晰地感受到曾经支撑自己的东西在一点点瓦解,身体变得沉重起来。
但还不到最后一刻。
齐煦耗尽灵力射出那惊心一箭时,也是这种感觉吗?
“君上——住手吧——”丁逍遥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向天借寿谈何容易?只有苍天认定大功德之人才有可能借寿成功,希望是极其渺茫的。人君坚持到最后,也许只是修为尽失、人财两空。
空中的青龙虚影已经若隐若现了,昭示着阵中的人君到了匮竭的界点,就在李胤霄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所有人都灰心失望之时,七星阵忽然光芒骤盛,紧接着砉然破除。
紫微帝星仍旧明亮地挂着,清风扑来,天朗气清,而齐煦的本命灯全然未灭,稳稳地燃烧着。
齐煦醒来的时候,丁逍遥正坐在塌边研究窗台上的一盆兰草。床上卧着的人依旧虚弱,气色却好了许多,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丁逍遥见他醒了,将兰草放回原处,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舒服点了吗?”
齐煦点点头,苦笑道:“逍遥兄,你也来看我了。”
“得了,摆这么一副寡妇脸色给谁看呢?你又不是行将就木了,以后我还能来看很多次。”见对方不明白,丁逍遥直言道,“你被救回来了,死不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古怪,不太像是开玩笑,却有些闷闷不乐的。齐煦是何等聪慧之人,自然瞧出了他的怪异之处,即使疑虑,却知道问不出结果,只道:“没想到我这样一副残躯,还能接着苟活。”
“还不是——”丁逍遥几欲脱口而出,却将后半句生生吞了回去,改口道,“罢了,你既醒了就好好休息,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齐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君上……有来过吗?”
那日李胤霄几乎耗尽了灵力,阵法一破便栽倒在地,至今仍在福宁宫昏睡着,又岂会来此?丁逍遥目光闪烁了一下,装作玩笑道:“君上忙得很,哪有空来看你?你就安心接着睡吧。”
丁逍遥离去后,齐煦呆呆望着天花板。
经历了一番生死,他才敢将隐藏多年的心思吐露出来,然而结果却是他命不该绝,阴差阳错地又活了下来。但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君上又作何感想,二人该如何相见?也难怪此次醒来,李胤霄便不肯前来探望了……
任是谁,都会觉得尴尬吧。
这样一连几日,齐煦都未能睡得踏实,无数次梦中惊醒,都是李胤霄厌恶地对他重复着三个字:“真恶心。”而等真正醒来,望着空无一人的长安宫,却仿佛坠入了另一场噩梦。
御膳房的厨子倒是变着花样做美食,什么清汁杂胡鱼,鸡丝银耳,煎三色鲜,炙凤腿……没几日就补得他长了些肉,不似先前那样形销骨立了。
直到第五日,李胤霄才亲自来了一趟。他面色有些微恙,却并无大的异常,只是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像是将那日的对话彻底忘了干净。齐煦仿佛得到了赦免,又仿佛被宣判死刑。如君上一般的人,当做什么都未发生,才是留给他最后的体面吧……
于是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能疏离地回应着,退缩回了臣子的边界之中。
再有次,李胤霄看到齐煦靠在塌上在写什么,凑近一看,说的是自己这副残躯不能再为国效力,请求辞官还乡之类云云。
李胤霄沉默了一会儿,准了。
湘南有块灵力丰沛之地,适合养伤,李胤霄又赐了些天地灵药,让他带上,好好休养。
一别又是半载。
半载内齐煦不是没有偷偷回京过,但君上忙于国事,驻留的几日都没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心中难免煎熬。
又听闻人君的身子不似先前舒爽,似乎很少练剑,只增加了不少暗卫护着。九州人君,也似乎一直未提立后之事。
入秋,人君南下行封禅之事,途经湘南,齐煦凑在人群中远远看到了一眼,车辇中的君上穿着繁复的玄衣,又恢复了遥不可及的样子。
只是一眼,思念便难以忍受。
再三月,齐煦的身体也恢复得与常人无异了,一纸诏书被快马加鞭地送至湘南,齐煦接了圣旨,奉诏回京。
初春已到,乍暖还寒。
李胤霄伫立在宫门前,卸了繁复的宫衣,只穿着瓷白的锦袍,肩上披着墨色的外氅,一如初见之时。
“草民……”齐煦不敢直视天颜,低着头就要行礼,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
“未溪。”李胤霄缓缓道,“朕想你了。”
正文已完结。
后面还有六个番外,不定时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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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八回 十载春秋君臣一梦 千古空名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