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往往如同蛰伏在黑暗里的蛇蝎,伺机在猎物懈怠的瞬间发起攻击。
就在众人纷纷起身之时,未尽的流火突然自远处的遗阵中炸起,如同一道拖着赤金焰尾的流星,遥遥划破天际,势不可挡地直直地冲着人君所在之处飞来。
面对突然的变故,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睁睁地望着那流火骤然而至,意欲护驾的玄天卫还未能拔剑出鞘,只见更快的一道人影陡然扑向李胤霄身前,重重推开他,紧接着就是烈火灼伤皮肉的焦糊味道,和身躯轰然跌入尘土的沉闷之音。
齐煦被巨大的冲力生生掼倒在地,再看时,后心钉着一枚仍在燃烧的长长的雀羽。在场之人见到此景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待反应过来,纷纷围上前来,陈家军则立刻戒备,将中心的人守成密不透风的铁桶。
而李胤霄素来沉稳淡然的面具在齐煦中箭的一刻骤然碎裂开来,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惶然惊痛,即便此情此景绝不许他失态,身体已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冲过去将人半偎起来,不顾灼烫地徒手折断雀羽,远远地丢在地上。
那雀羽上熊熊燃着的,是黄雀死不瞑目的怨念。
怀里的人像是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极其痛苦地蜷着身体,右手攥住他的衣襟,口中汩汩溢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齐煦,齐煦!”李胤霄攥住他的手腕,叠声唤道,嗓音带着自己都未发觉的颤抖。
然而齐煦对一声声焦急的呼唤置若罔闻,已然痛得晕死了过去。
从凉城到京都,遥遥千里远,齐煦自始至终都在昏迷。他的灵脉先前已被毁了个彻底,如今又扛下黄雀至阴至毒的一箭,伤及心肺,早应该活不成了。李胤霄用尽了灵丹妙药,连宫里延年益寿的长生果都被摘下来快马加鞭地往这里送,也不过吊着一口气。
前往陇西耗时一十八日,回程却仅用了七日,快马加鞭、争分夺秒,几乎要插上翅膀直接抵达一般。一路上李胤霄至纯的紫微灵力不要命地往齐煦身上送,保护心脉,净化离火,修复经络,硬是从阎王手中留人,就这样,一直拖到返京。
然而,京城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外界的风云变化早已传入朝臣们的耳朵,北境王李嬴川一夜之间成了叛党,被玄天卫在应天楼越权缉拿,如今囚在天牢等候审理;铺天盖地的奏报几乎淹没了御书房,御书房里见不到君上,就到福宁宫去堵。
寝宫之外,乌压压地站满了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不停。
七夜未曾好好合眼的人君将齐煦交付给御医后,终于体力不支栽倒在地,最终是被人抬回福宁宫的。而次日,李胤霄便拖着副稍显恢复的身体,在福宁宫内听百官奏报,拣着最紧要的事务处理。
百忙之中的李胤霄亦抽空去长安宫探望,齐煦总是在昏睡着。
御医说他期间醒过两次,但因伤得太重,神志不大清楚,只能勉强回答些简单的问题,很快就又会睡昏过去。至于脉象,仍不稳定,随时有要命的风险。看了一辈子病的老御医啰啰嗦嗦地讲了一番凶险之处,瞧着人君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不忍地劝道:“君上啊……恕老臣直言,齐大人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黄泉路!我等区区**凡胎,如何能有逆天改命的回春之力啊!生死由命,吉凶未卜,但总归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您要有所准备,届时万不可因悲伤过度伤了龙体……”
他这样讲着,只见面前的人君紧抿着唇,双腮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立刻微微仰起头,泪水却还是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朕知道了。”嗓音沙哑哽咽。
老御医一辈子都没见过君上流泪。玄衣的人君落下两滴眼泪后,竭力克制住表情,回过头来对着御医吩咐道:“不惜一切代价救人,听到了吗?”
“是,老臣一定竭尽所能……”他伏拜在地重重叩首,一开口竟也是声泪俱下。
深夜,囚禁李嬴川的天牢之中来了人。
那人一袭暗金色衬里的宽摆玄衣,长发一丝不苟地被墨金冠冕束着,手执玄铁金锏,行走间曳地的繁复衣袂随之微微飘动,隐约露出其间精致矜贵的熟金刺绣九龙纹,掐丝金带上垂着的珠玉也叮咚作响,甚是好听。
“李嬴川。”这人生着一张俊逸雅致的面容,眉型修长斜飞入鬓,一双睡凤眼垂眸看人之时,意外地锐利薄凉。
被唤名字的阶下囚动了动,对着冷面的九州人君嗤笑一声,“你是来取我性命的?”
“是。”
听到肯定的答案,李嬴川仰首长笑起来,待笑声渐弱,只剩下无尽的喟叹:“不曾想,我李嬴川一腔雄心壮志,竟落得这样的结局。”他不愿仰视李胤霄,早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此时在这湿冷的狱中,一副落败后颓然不甘的样子,仿佛被拔了利爪的鸷鹰,只能孤独地舔舐自身零落的羽毛。
李胤霄一双墨玉似的眸子沉沉注视着他,“从你走上歧路的一刻起,就该料到是如今的结局。”
他总是这样,波澜不惊、不疾不徐、一副休休有容的样子,似乎一切都胜券在握。李嬴川回忆起秋祭之日布阵行夺舍之事,明明输的人是他,这人却只是站在阵中定定瞧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里并没有太多恐惧,只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责怪之意,好像他做了件令他失望无比的事情。即便是最后一眼,也令李嬴川为之一慑,至今无法忘怀。
人君身上的这种笃定,是他最为恼怒、最想摧毁的东西。
“李胤霄,我不服!”李嬴川恼羞成怒地扑到牢门前,恶狠狠拍击沉重的铁锁,以掩饰心中的狼狈,“我不服!人君之位本就应该属于我!他们都说……”
“李嬴川,”李胤霄凉凉地打断他,“不是朕小看你。如你这般拿得起放不下,临到死时也还活在幻想里,真是可悲!”
怨愤之声戛然而止。
花团锦簇的年少时光如同一场遥远的美梦,梦醒时分,当年跟在自己身后追着喊皇兄的人已变了眉目,而意气风发的骄傲少年也失去了他的初心,面目全非。是非成败转头空,物是人非事事休……
再不复从前。
神色冷冽的人君瞧着他似悲似喜的神情,负着手峻声开口:“丢掉幻想,认清现实吧!你的骄傲早已不是铠甲,而是压垮你的重负。”
他早已为名所累。
他从一开始就背负着父君的期望,颂扬声不绝于耳,连他自己都默认了天选之子的身份。他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太傅布置的字帖,他必须临摹得分毫不差;秋猎捕获的禽兽,他必须数目最丰;艰难晦涩的书卷,他必须背得最快……他容不得自己的瑕疵,只要稍微一点不满意,就会痛苦不堪。
然而,最大的笑话却是,自己的皇弟成了天定的人君。
他不能接受失败,无法容忍无能。如若做不了人君,他这辈子,连灵魂都打着失败者的烙印。
“我只是想……得到肯定。”李嬴川缓缓捂住面庞,神情沮丧。
“重要吗?”李胤霄淡淡问。
他茫然了一瞬,忽的忆起,面前这位人君誉满天下,谤满天下,想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计其数,比自己更恨他的人亦有不少。
可天下人的议论,又与他什么干系呢?不是所有的行为都能被理解,也不是所有的决定都正确。想要尽善尽美,只会捉襟见肘,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李嬴川终于苦笑了一声。
“知道朕当初为何没有杀你吗?”
他茫然地抬起头。
李胤霄冷然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朕把你当兄弟,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改过自悔,将你的才能发挥出来,与朕同心协力,美名远扬,而不是做什么征地乱国、恶名在外的北境王。”
如雷贯耳。他虎视眈眈十余年的人,却盼着他携手而行。
“朕也错了。”李胤霄微微仰起脸,神情流露出一丝伤感,“朕该剪草于初萌,防患于未然。朕对不起大熙因此殃及的百姓。”
兄弟相争,二虎相斗,最终不过两败俱伤。
人君的一席话字字诛心,就像一道道锋利的刀子,戳得李嬴川千疮百孔,他突然发现,自己迷路太久,以至于背负了这样深重的罪孽。
就这样吧。
带着他的罪孽离去,下一世再来偿还。
“李嬴川,你可知罪?”他听到李胤霄一字一句道,“你身为人臣,却心怀不轨图谋造反,伙同黄雀以下犯上,其罪一;
“你作为兄长,亲疏不分远近不明,操戈同室之内,致使手足相残,两败俱伤,其罪二;
“你作为王爷,虽是天潢贵胄却无爱民之心,为一己私欲滥用权力,使国家损失惨重,怨声载道,其罪三;
“因你之故,朕心爱之人身负重伤命悬一线,至今未醒……其罪四。”
讲到最后,李胤霄难以克制地流露出一丝愤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句话。李嬴川却一怔,下意识问道:“你也会有心爱之人?”
“不会爱人,又如何能爱天下人?”
李嬴川哑然。
这一刻,他才顿悟为何天道认定的人君是李胤霄而不是自己。实在是……差远了。
半晌,他低低一笑,摇头叹道:“曾经我总觉得你处处不及我,今日才承认,你确实比我更适合做人君。”天之骄子的假相轰然坍塌,李嬴川终于打破了营造数十年的幻象。
李胤霄默然注视着他。
“臣——认罪。”不可一世的北境王终于垂下骄傲的头颅,说出了这句迟到已久的道歉。
“朕知道你骄傲自负,不愿死在他人手里。今日朕以人君之身,紫微之气,列渊金锏,亲手诛杀——你可服?”人君举起手中通体玄黑的金锏,双指并拢拂过锏身,一道肃杀的龙吟在幽阒的天牢内呼啸而起。
“并无不服。”李嬴川舒展身体微微一笑,留作北境王最后的体面。
“念你与朕血脉相连,数年前亦曾救朕一命,朕会留你全尸,以王室宗亲之礼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