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无事足杯盘,风雪相和岁欲阑。
几场皑皑白雪,飞琼碎玉一般将整座京城银装素裹。人们却没闲着,走家串户的,置备年货的,扫屋除雪的……有的人家甚至挂上了红灯笼,好不热闹。
礼部那厢一通好忙,太傅靳焕喜、翰林院邹起明,以及部分二品、三品官员,此时却和齐煦一起在京华楼里点了满桌的珍馐,温着酒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齐煦今日穿了件枣色袍子,外套着靛蓝锦地织银梅的褙子,在一众人中风姿俊朗,算得上是最年轻的后生之一,连上酒的侍女都忍不住拿眼往他身上粘。齐煦不欲多饮,明明是上好的海岳春,却被他悄悄倒入袖中,待瞧着时机成熟,便假做不经意地提起了兴办书院之事。酒桌上提起公事,便免不了又争论几句。但下了朝不比上朝,众人都放松警惕,便不似朝堂上一般戒心深重剑拔弩张。
那少保周沪年过五旬,囿于成见,听齐煦说起女子入学,连连摆着手道:“女子不做女红,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都论朝事去了,成何体统?”“老周啊,你听我的。那些女人只知绣花做线,真叫她们去看什么四书五经,还不肯哩!”邹启明与少保年纪相似,一边敬着酒一边笑道。“那还办它做甚,岂非污没银钱?”周沪眉毛倒竖,拍着桌子朗声道。“齐兄只说要让女子有机会入学,又没说定要她们读四书五经。不过是教着认几个大字罢了。”邹启明笑道。
“正是。”齐煦也笑得春风和煦,“不过是略讲些伦理纲常,不至于遐州僻壤之地草木自寇罢了。”
“这倒也是。说起来,有些乡野莽夫目不识丁,尽干些以武乱禁之事,真给他抓起来,又同你说什么‘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一干注玄尚白的律法到了他们这里,成了对牛弹琴。”少保笑道,其余人听了也觉得有理,都纷纷应和。
齐煦听罢趁热打铁:“君上前日里南巡,听说遭了草寇,你们不知道罢?”
众人闻言都诧异万分,忙追着他问详情。却听齐煦慢悠悠地说:“有惊无险罢了,那草寇不知君上身份,只想着索要钱财,原本几锭银子便好打发走。哪知那山匪搜车时瞧见满车的奏疏,你们猜,真是奇了——”说到这儿齐煦故意一顿,见大家都兴致勃勃洗耳恭听,才悠悠继续,“山匪说:‘这字儿不错,绑回去做个教书先生。’你们说奇不奇?这山匪竟是个想读书的。”
“后来呢?”有人问道。
“君上扈从几十高手,哪能容他绑走?”齐煦笑着摆了摆手,“但君上后来和我提起此事,倒是生出点想法。”
这话便是暗示兴办民学是李胤霄的意思了。一桌人都是八面玲珑,哪个听不出来?却也有个老实的,愣着脑袋说了句:“我倒听你编故事似的。”
靳焕喜畅声笑道:“齐大人有甚么闲心和你编故事?这事儿我也听闻了。山西多崇山峻岭,匪寇之患乃是痼疾,很是令人头疼,君上遇这一遭,连带着山西巡抚都跟着挨了罚。”太傅一开口,分量便与众不同。原本半真半假的故事成了确凿之事,有鼻子有眼的,一行人也忖不透水有多深,但有一点却是明白的——兴办书院,势在必行。
众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他话来,待散了场,再早朝时,半数大臣都倒了戈朝向齐煦,剩余的望风响应,也纷纷表了态,最后余下几个老顽固也翻不出什么浪了。
此事由翰林院草拟,后交由礼部去办,齐煦从旁协助。
礼部尚书凌公朋却不大乐意。做官到他的年纪,便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保住官位,年年有岁俸可领,便不愿多做一毫。民办书院在于民办,官府是拨不了几两银子的,是个没油水可捞的苦差事。凌公朋明知不必为此劳神耗力,一心盘算着如何投机倒把糊弄了事,更何况,常言道山高皇帝远,貊乡鼠壤之处什么样,君主半辈子也未必亲见。
民办书院的兴起,让齐煦的工作更加繁琐。原本李胤霄只要他从旁协助引导,如今却因礼部尚书的疏懒,成了一身两役,半数事务都要由他亲自去做。齐煦与凌公朋官阶相当,未有尊卑之分,便成了针锋相对之势,共事而离心。
时间一晃便到了年关,今时不同往日,有了亲人相伴,齐煦心中暖意融融,得了空便陪齐栀上街,如今又亲自带着她去挑选年货。
齐栀身为女儿家,最会梳妆打扮,不仅自己穿戴半晌,也拉上兄长摆布了一番,为他挑了件菘蓝打底竹叶纹的对襟广袖外袍,襟前别上一对如意扣,搭一条骐麟腰带,带上垂着叮咚作响的一串玉禁步,发髻也仔细辫好高高梳起,脑勺扣一颗碧鸦玺固定,乌黑的发根插上挽月檀木簪。人靠衣装马靠鞍,如此一来,齐煦原本因低调内敛而容易忽略的气质再也藏不住,仿佛浑金璞玉为之一洗。
齐煦却是不自知的,只道:“这串玉禁步和碧鸦玺,是祀典之时才佩的。我们不过上街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这些饰物不过是达官显贵们的必备之物,齐煦却鲜少佩用。他平日里朴素惯了,屈指可数的几件好玉也只在面见君上时才舍得拿出来。
“怎么不必?哥哥你也老大不小了,下了朝就整日粗袍布衣、半新不旧的,何时才能为我找个嫂嫂?正是要穿戴一番,好引那红鸾星动!”
齐煦哪信这个,哭笑不得,却不得已横金拖玉地随她出了门。
朝颜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齐煦虽谈不上掷果盈车之流,却很耐得住端详,如今缓带轻裘,风仪翩翩,也真惹人注目。二人边逛边买,什么红对联儿、小彩灯、爆竹、年画儿……不多时便购置了许多。齐栀看中了一匹织着孔雀翎的绸子,远远望去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她便央求着扯了一段,又购置了黄熟香、丁香、白附子、檀香等仔细放好,因为是上等的材料,只这么一些东西,便花去了两贯钱。
“你要这些做什么?”齐煦奇怪道。“栀儿想要缝个荷囊。”
女儿家绣个针线,齐煦没什么不答应的,只是香囊亦是传情之物,选用如此华贵的绸缎,实在不像自己佩用。“栀儿,可是有心仪之人?”
齐煦一问,齐栀的面庞便染上一片绯红。早年她远嫁之事,父亲原本是不同意的,但禁不住软磨硬泡同意了这门亲事。她原是喜他潇洒落拓,豪爽不羁,却哪知此人嗜酒如命,成亲后不足两年便猝死街头,留下齐栀一个人艰难度日。妹妹若能得遇良人再嫁,平安度过此生,齐煦也算完了一桩心愿。
“你若有心仪之人,一定要告诉为兄。不许再像从前一样……”像从前一样,木已成舟,才对家人诉说实情。齐栀自小与他最是亲密,只是犹豫了一小会儿,红着脸踮起脚尖贴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句话,说完便期待地望着他。
齐煦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连身体都有些僵硬了:“不行。”他斩钉截铁道。
“为何不行?”齐栀未料到他如此大的反应,“若真能嫁与君上,连哥哥你也成了皇亲国戚!”
“我不同意。”齐煦脑中嗡嗡乱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你以为嫁入皇宫是件好事?哪个君主不设三宫六院,到时有你好受的。”
“我不在乎。”齐栀也急了,“我就是喜欢他,想长伴身侧。他立后也罢,纳妃也罢,与我有什么干系?栀儿只想陪在他身边就够了!”齐煦听了这熟悉的话,额上的青筋蹦了蹦,胸中却涌起一股凄怆——都是如此卑微,只是他连宣之于口的勇气都没有。
良久,齐煦叹了口气,注视着妹妹问道:“那他心悦你吗?”
方才还底气十足的齐栀突然放低了声音,犹疑着道:“许是喜欢的。君上前次来齐府,给我捎带了一盒御制桃花酥;大前次来,我说喜欢他手中的绫绢宝扇,他便立刻赠与我;还有回京之时长途颠簸,他特意为我准备乘传,体贴细致……”
齐煦怔然听着妹妹细数二人相处的细节,竟不知他们何时已如此相熟,心中像被打翻醋坛子似的,一股酸酸的滋味。
“还有一次,君上问我可愿再嫁……我答说如今已失了清白之身,再嫁怕是不易,他却劝慰说非我之过……”齐栀说到此处垂下眉目,连音色都变了,一副动容的样子。
“你不够了解他。”齐煦轻叹道,“君上锦心玉质,任是对着谁都会说出这番话的。”
齐栀一怔,轻问道:“竟是如此吗?”
见妹妹失落,齐煦又心疼起来,一时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时又生出某种侥幸的快感。只见齐栀轻叹了一声,却未退缩,很快便坚定道:“就算只是无意之举,我也要一试。焉知他会否心悦于我呢?”
面前之人目光灼灼,眸子里盛满坚定与期望。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任是谁都会心旌动摇吧?如若……君上真的被她打动呢?
齐煦万蚁蚀心般烦躁起来,他怕是一刻也无法忍受目睹心爱之人与他人在一起。
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阻止呢?
“我不拦你。”良久,齐煦叹了口气,“你想试……便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