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九年秋,北地之乱既平,兵不血刃。齐煦调任御史台,擢从三品参议,入值书阁,过目百官奏报,协君主批议六部政事。
然而齐煦一届寒门书生初入仕途,难免被各路家世显赫者刁难。又因他提过的几项建议触及了贵族的利益,弹劾的奏疏络绎不绝,在李胤霄的桌案上积成了一座小山。但齐煦秉公办事,未曾被抓住错处,那些弹劾的奏疏也只能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李胤霄随便看了看,都扔到御书房的箱子里吃灰去了。
但齐煦确曾做过一些枉法之事。平北乱之时,齐煦受命彻查各级官僚,按君上的意思便是要北境王顾此失彼,忙着护其党羽,对于北部之事分身乏术。查不出来也要硬查,齐煦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设计陷害了两个二品大官,待撑过那段时日,才为他们洗清冤屈。
此等丑事若是被揭出来,齐煦这辈子都要被流放在蛮夷之地了。李胤霄知他所为,一把火烧尽了案底,亲自替他篡改遮掩,便是袒护到底、永不追究的意思了。君王一片赤诚之意,他齐煦怎敢欺瞒?更加尽职尽忠起来。
宫中有座书阁,坐落在皇宫南角,是个三面环竹的幽谧之处,李胤霄无事之时,常常挥退内侍来此阅读。书阁分为两层,其间藏书万卷,牙签玉轴,率有次第。他此前读的是《宋史·列传》,依着标记,很容易便找到了这本书,拨开牙签,入眼是第一百五十四卷。
钥曰:“罪之则无可坐,纵之则惑民。”编隶其为首者,而驱其徒出境,民言遂定。堂帖问故,钥曰:“苏洵有言:‘有乱之形,无乱之实,是谓将乱。不可以有乱急,不可以无乱弛。’”
读到此处,李胤霄心中一动,忽地很想将齐煦召来,就此交谈一番。但他到底不过动念,因没有要紧的缘由,便就此作罢。
才往下看一盏茶的功夫,守在书阁外的内侍便进来禀道:“君上,齐大人求见。”李胤霄微微一怔,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道:“准他进来罢。”
齐煦入内之时,李胤霄正靠在窗边的梨木椅上,见他进来准备见礼,便淡淡地打住道:“免礼罢。来此有何事?”
齐煦站在原处,垂手苦笑着答道:“君上忘记了,今日是臣入值书阁的日子。”
他这样一提,李胤霄便想起来了。为方便办事,书阁每日有各部的人轮流当值,做一些撰写文字、参与票拟的事务,齐煦今日是头次当差,李胤霄一时没有留意,挥挥手笑道:“是朕疏忽了,你去忙吧。”
值房在书阁西南角,需穿过一条短短的回廊方能到达。倘若在其中打开窗子,齐煦便能看到李胤霄垂头阅卷的身影。人君今日穿的是便服,玄色衣摆上织着隐约可见的盘龙纹,领口袖口的中衣衬里亦是与龙纹同色的帝释青,虽是便服装束却仍不失威严。许是宫内独处的缘故,李胤霄并未像往常那样束发戴冠,只用紫玉扣箍住了耳畔散发,余下长发垂落腰际,从窗棂远远望去,人影衬着翠竹似画一般好看。
自从那日齐煦鬼使神差地触碰了君上的嘴唇,心中便升起些道不明的、异样的感觉。白日上朝时并不觉得,一旦与他安静独处,那种异样便开始作祟起来。此刻李胤霄就在不远处,齐煦只觉心神微动,忍不住又忆起人君嘴唇的触感,赶忙定了定神,将那些旖旎画面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垂首开始办事。
一旦投入,很快便晃过了两个时辰。忙完差事的齐煦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这才走出值房,经过前庭时只见李胤霄仍坐在原处读书。听到脚步声,对方抬眸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已经忙完了?”
“回君上,忙完了。”齐煦见礼道。
李胤霄点点头,随手指了对面的座椅,将手中的《宋史》递给他看,道:“唔,你来说说,有什么心得?”
齐煦敛衣落座,见书中乃是一百五十四卷,而君上所指乃是苏洵对于“将乱”的建策,便心下了然,不慌不忙地答道:“今日之大熙,正如苏洵所言之‘将乱’,最大的将乱乃是积弊所致的贫富失衡,此患绝非一朝一夕可治。君上初登基时治贪墨,惩污吏,震慑了一批损公肥私的官员,但还不够——举国上下的戚畹贵胄盘根错节,奥援有灵,这是隐伏之患,也是最难治的‘将乱’。将乱难治,难在尺度。若操之过急则势必引起反扑,操之过缓则又同隔靴搔痒,无法起到鞭挞警醒的作用。欲要掣肘贵戚,只能从小处着手,一步步瓦解他们的特权,譬如驿乘之便、税赋之便——这正是臣前段时日上疏的缘由。”
李胤霄见他条陈缕析,不疾不徐,点头道:“朕读到此处,便想起你三日前的奏疏。只是历代积累的世族贵戚比贪官污吏更难撼动,齐煦,你可有决心做这个开路人?”
齐煦正色敛容,“有君上为我后盾,虽机阱满前,吾不畏也。”
“好!”李胤霄笑道,拂衣起了身,唤内侍将卷册归于原处,自己则提步向书阁外走去,边走边对随在身后的齐煦道:“朕不用你赴什么刀山火海,过几日,你就将这些想法斟词酌句,先写成邸报发出来,务必把握好‘尺度’。不说这个了——你眼下可有别的安排?”
此时二人出了阁,内侍上前为李胤霄裹上披风。
“臣没有要紧的安排。”齐煦说。
“那就随着朕。”李胤霄系好披风后信步走在前面,齐煦则落他身后半步,只听他说:“过会儿朕出宫走走,没有别人,你就同朕一道吧。”
不忙的时候,齐煦偶尔会随君上微服外出,这并非头一次。李胤霄不是坐囿深宫的君主,体察民情对他来说是件常事,当然,出宫散心也是心照不宣的一方面。因着齐煦是个博学多识的有脚书橱,办事又妥帖稳当,很容易便得到了君主的青睐。
待李胤霄换了便服出宫,已是日薄西山,华灯初上,街上叫卖的小贩络绎不绝,茶肆、食肆生意正盛,二人走的是熹华门,正对上玄长街,一路行来,风物尤盛。这些年来,在李胤霄的治下,已鲜少见到沿街行乞之人,偶有流民也都被尽快安置,是以举目望去,但见行人熙攘,各有所忙,是一派欣欣向荣的中兴景象。
“萧公子,我们上哪走?”齐煦才到路边买了盒李胤霄爱吃的枣糕,打开盒子问道。李胤霄化名萧度,所以齐煦唤他萧公子。此时“萧公子”从齐煦手中的盒子里拈了块枣糕,指了指不远处,问:“过去看看那是在做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齐煦远远瞧见一群人不知在围观什么,好不热闹。待二人走近前来,才知是在玩一种名叫投壶的游戏。那壶口只有钱眼大小,搁置约摸三尺远,周遭七零八落地掉着许多未入壶的签子,旁边立着块木牌,牌上写有“一次一文,投中者得二十文。”
有个年轻人一口气买了二十根签子,竟然一支未中,不禁涨红了脸啐道:“黑灯瞎火的,能看清楚壶口才见了鬼!”周围人闻言纷纷捧腹,还有个不露脸的笑骂道:“又没人逼着你花钱!嘿,自己投不中却怪天黑!”唯有做生意的卖家笑嘻嘻地吆喝:“投壶嘞,好玩的投壶嘞,投中一次就能得二十文嘞!”
齐煦见陆续有人去投,却无一中入,摇头道:“这是稳赚不赔的营生,不过图个乐子而已。”话音未落,那玩投壶的小贩已抓着把签子来到二人身前,笑嘻嘻地问道:“二位要不要也来试试?一支一文,头一支不要钱,讨彩头用。”
李胤霄听他这样讲,便伸手从中抽出了一支。小贩见他只取一支,耷拉着脸苦笑道:“客官要不多抽几支?一支可不够过瘾。”
李胤霄摇摇头说了句不必,连步子也未曾挪动,只站在原处看似轻巧地对着壶口随手掷去,只见那竹签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竟然稳稳当当落入了壶中。不仅是小贩,连齐煦都有些愣怔。李胤霄却收回手笑道:“碰巧罢了。”
小贩脸上的笑容一僵,心说什么碰巧,非得百步穿杨的功夫才能有此等准头,幸好此人高抬贵手只取了一支签,否则一整天的生意就算白做了,饶是如此,还是悻悻地从钱罐子里取出二十文奉上。李胤霄却摆手道:“不要钱的签,图个乐子罢了。”
小贩见二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心知是遇上富家公子了,忙顺口拈来几句吉祥话,待把人送走才继续叫卖起来。
李胤霄才吃完了一块枣糕,见齐煦仍捧着盒子,不禁笑道:“一直端着它做甚?余下是留给你的,快吃罢。”
齐煦从午后进宫起,便滴水未进。李胤霄出宫前未用晚膳,他也自然奉陪着不吃东西,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此刻见君上记挂着他,不禁心头一暖,谢过后也拈了块枣糕边走边吃。
二人又行百步,离开上玄街进了条不宽不窄的巷子。此巷名为梧桐巷,路面虽不够宽阔,却住着不少富甲贵胄,大户人家的宅院鳞次栉比,门前灯火通明,车舆行人往来不绝。巷子深处矗立着一座三层楼台,入口不大,却点着两盏辉煌的八角戏水宫灯,陆陆续续有人进出,显得格外热闹。李胤霄瞧不出是做什么营生的,不禁奇怪地问:“那是何处?”
方才远远瞧见入口时,齐煦也觉得奇怪,但待走近些,他便恍然明白了,直后悔选了这条道走。此刻见君上询问,只得略带尴尬地答道:“那里是烟花之地。”
“青楼?”李胤霄轻蹙眉毛,“见龙三年不是都查封了吗?”
“是查封了一些,却禁不干净。”齐煦苦笑着解释道,“此处禁了,便又换家名头到别处开张。京城中的簪缨贵胄、豪门望族多如牛毛,哪个不寻欢作乐?若是这地方禁干净了,他们又要想法子去掳掠良家妇女,可谓有需求就会有买卖。但因为见龙三年的政令,如今的妓闾只敢暗中经营,所以相较从前在数量上少了许多。眼前这家,既然开在了梧桐巷,想必来此冶游的膏粱子弟不在少数。”
李胤霄听罢转头瞧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倒是懂得很多。”
这话带着点问责的意思,齐煦却并无惶恐,只是恭敬地答道:“如若不懂,才是在下的失职。”
此言的确不虚。齐煦时任御史台参议,行的便是督察各司之职。六部之中的大小事务他都要有所耳闻,户部对于青楼的管制方法,齐煦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依你的意思,花街柳市并不该禁?”李胤霄又问。
“臣并非此意。”一提起公事,齐煦便不由得转了称谓,但好在无人听见,便也懒于纠正,继续道:“秦楼楚馆,禁是禁不干净的。但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禁总比不禁要好。有了禁设的政令,京中的莺巢燕垒瞬间减少了一半有余,淫逸风气也被抑制住了。但您要明白的是,世间毕竟俗人居多,日常寻欢也不过酒肉食色而已,如若逼着他们压抑**,不给丝毫喘息,长此以往便会适得其反,招致怨怼。”
李胤霄摆了摆手,叹道:“到底是水至清则无鱼罢了。”
“正是。”齐煦说。
李胤霄望着那挂灯盏的门楣,提步向前走去,淡淡道:“还是你讲得透彻——房淹文是学儒出身,每有提及此处便遮遮掩掩,深以为耻。行了,今日咱们进去瞧瞧,看看传说中的温柔乡究竟是何名堂!”
“君——萧公子!”齐煦见他当真提步上前,要去那污秽之地,差点脱口喊错称谓,忙追上两步阻道:“此地有碍观瞻,不是您的身份应该进的。”
“别人能观得,我就观不得?”李胤霄揶揄一笑,举起扇柄想要敲他脑门,转念一想齐煦毕竟是臣,这样的动作有辱于他,便虚扬之后又收回手去,只道:“方才还说房淹文是腐儒,怎么你也一样?”
齐煦摇头劝道:“萧公子,这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一群女人而已,还能被他们吃了不成?走,随我进去瞧瞧。”李胤霄一伸手便握住了齐煦的手,拉着他进了那楼台。
俗话说远敬衣冠近敬人,老鸨将青楼开在此等宝地,什么权贵富绅没见过?但甫一见两位来客,又觉得格外与人不同。他们一人穿着青虾色云纹直裰,一人穿着涧石蓝色绣竹叶长袍,那位青衣公子有双含神的凤目,唇角似笑而非笑,一手执着把七寸斑竹折扇,一手携着蓝衣公子。二人姿容都是顶好的,但老鸨却感到有种说不清楚的、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样的念头不过转瞬而已,见到来客,老鸨忙支会着姑娘们一窝蜂迎上来拉客,堆笑问道:“二位公子瞧着眼生,是头次来我们这儿吧?”
“从前是不曾来过。”齐煦悄悄挣脱李胤霄的手,道,“梁子涛我们是认识的,曾听他提及此地千般旖旎,今日特来一睹芳容。”
“梁公子是奴的常客。”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见状挤上前来,毛遂自荐道:“公子你瞧瞧我,我是才出道的,比她们都新鲜!”那小姑娘穿着翠绿抹胸,白花花的胸脯晃在眼前,说不出有多挺翘,齐煦不由得移开目光,道:“今日全听我们萧公子吩咐。”
其实早在一开始,这些姑娘们便瞧见了青虾衣衫的李胤霄,只是这位公子姿容虽好,看她们的眼神却十分冷淡,带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一时都觉得畏惧,不敢近前罢了。
此时老鸨也看出了这位萧公子才是算话的人,忙介绍道:“这些姑娘都是我们楼里顶好的,公子您中意哪个?这就叫去服侍。”
李胤霄见她们个个滴粉搓酥,袒胸露臂,倒也并不动容,只垂首谓老鸨道:“还有别人吗?”
“有,有——萧公子您喜欢哪种类型的?无论善舞的还是细腰的,我们这儿都不缺。”老鸨满脸堆笑。
李胤霄略一沉吟,缓缓道:“不必浓妆,也不必熏香。就清丽可人一些,唔……”他说着回头瞧了齐煦一眼,脑中浮现出白日里他娓娓而谈的样子,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对着老鸨继续道:“知书达理一些的,可有?”
老鸨眉开眼笑道:“就知道公子是个读书人,喜欢清水出芙蓉的。凤仙——”老鸨说着,从楼上唤出一名窈窕淑女,笑道:“公子瞧瞧我们凤仙,这身段儿,这气质,人家可是真正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轻易不接客的。”
只见凤仙生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眉清目秀,温婉可人。她穿着薄薄的碧螺纱,云鬓上未加点饰,只用一根竹节玉簪绾着发髻,垂眸低首,袅袅娜娜。李胤霄原非真要来此寻欢,方才随口一提,不过依照着齐煦的模样画像描摹,此时见了凤仙,只觉柔媚无骨,飞鸟依人,与齐煦哪有半分相似?即便读过一些书,也不过取宠的淫巧而已,到底是个妓女罢了。这么一想,便顿时失了兴致,又问:“除了她,还有吗?”
老鸨见这萧公子仪度不凡,眼光又如此挑剔,顿时觉得棘手起来。她唤人将所有姑娘小子的牌子取来,一一呈在李胤霄面前,道:“所有的都在这儿了,若您在我们缠芳楼寻不到中意的,别处可就更寻不到了,萧公子,您好好瞧瞧?”
那些牌面上写着每人的长相、身材和特长,李胤霄略略浏览了一下,被其中一个名叫“沁雪”的吸引了注意,“唔,善骑术?”李胤霄问。
在此地看到“骑术”二字,齐煦想不想歪都难,顿时明白了字面所指何意。但李胤霄显然没能意识到此“骑术”非彼“骑术”,反而正色开口询问。老鸨见他取了沁雪的牌,恍然笑道:“原来您喜欢这口,我这就把沁雪叫来——沁雪他啊,别的都好,就是性子烈了些,偶尔会做一些冲撞客人的事。到了房中,您千万别客气,只管玩儿尽兴……”
齐煦见君上神色自若,说着令人想入非非的话却不自知,只觉浑身一阵燥热,有些神浮气短起来。李胤霄点完人,瞧了齐煦一眼,含笑调侃道:“你这般紧张做什么?我自有分寸,不会做出有失国体的事情来。”
二人入了包间,稍作等待便见一名白衣少年入内,跪在案前为他们斟茶。李胤霄同齐煦闲聊道:“你方才说的梁子涛又是谁?”
“他本名梁佑,子涛是他的表字。梁佑是梁成望的亲弟弟,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因为长相俊俏,在烟花之地很有些名声。我便猜测此处他应是来过的。”
“京卫指挥使梁成望?我记得他可是太傅的女婿,家里有这等人,是怎么管教的?”李胤霄不禁蹙眉。
提及此处,齐煦不禁想起了自己远在老家的表弟朱嵘,与梁佑也不遑多让,便叹了口气摇头道:“恣肆无忌惯了,家人哪里管得住?成望兄也是有苦难言。”他说着话,目光落在跪地斟茶的少年身上,忽然眼神一凌,问道:“你就是沁雪?”
原来,这少年身上只裹着件雪白外衫,从后颈望去不见中衣,底下俨然是赤身**的。
少年此时已沏好了茶,趋步跪近前些,抬头道:“小人沁雪,敢问是哪位官人翻牌?”
齐煦:勿cu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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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回 阅旧史言谈见宏论 访暗巷躬亲察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