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齐煦终于回了客栈,却见君上身边的近侍周公公正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前,满脸堆笑着迎接过来贺道:“齐大状元,君上宣你入宫,请随咱家来吧。”
天色已暗,宫人们早至歇息时刻,宫中格外静谧,只留下若有若无的云雀啾鸣,有种空灵的诗情画意。齐煦一路垂着头揣测君上召他何意,想到白日里那人玄衣博带,君威肃穆,素来淡定的他竟然生出微微的紧张感,不知不觉手心便出了一层薄汗。待到了福宁宫外,周公公进去通报,片刻,便唤齐煦进了。
一入福宁宫,齐煦便闻到空气中沉淀着一股淡淡的青雪松柏木香,周遭静谧无比,暖光融融,使人立刻放松下来。李胤霄坐在书柜一侧的案几旁,手边堆满各地的账目、陈条、晴雨表,正五行并下地浏览着,知是齐煦来了也不抬头,只道:“朕快看完了,你先找地方坐吧。”
齐煦应了,环顾四周,却发现福宁宫是君上歇息的寝宫,面积并不大,摆设也不似想象中华美,反而有些半新不旧的。墙面上挂着一副吴道子的孔子按几坐像,像下置一梨木小柜,柜上摆着只轻薄剔透的青粲釉瓷,瓷瓶旁放着两三本杂书。除了书柜、桌案之外的摆设,墙角还立着一只半旧的细高铜鹤挂架,架上挂盏绘着岁寒三友的八角彩绦宫灯,灯下便是龙榻。这岂是他能随意坐的?齐煦顿了顿身子,只得直着腰继续侍立着。
李胤霄余光察觉齐煦还站着,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无处可坐,不禁微笑道:“塌上那件松花靠背软垫,你拿下来坐。”
待齐煦坐好,李胤霄也看完了陈条,起身活动了两下,也不遣人过来服侍,自己随手卸了宫衣、冠冕与腰间繁复的配饰,一边卸着,一边随口问道:“今天高兴吗?”
齐煦这才近距离地看清李胤霄。他身量颀长,一头墨染似的长发半散后便不似朝堂上那般高远不可亲近,反衬得温仁宽和起来。他生着一双标致的睡凤眼,眼尾却微微上挑,温和中带有一丝神锋,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亲而不犯的感受。
李胤霄里面只穿着一件熟金缕滚边的象牙白色丝衣,卸了外袍后便有些寒凉,遂差人送了件宽松的玄色氅子。
“回君上,高兴。”齐煦窥见圣颜,反比先前拘谨起来,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李胤霄轻笑一声,一边往身上披着氅子,一边道:“今日赐冠,朕看你倒是泰然自若。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齐煦实话实说,却暗忖着原来君上一直在留意自己。
李胤霄见齐煦神色如常,宠辱不惊,心中赞赏,从桌案上取下几份纸卷,却并未坐回方才阅读账目的软椅上,而是也拉出一张软垫,同齐煦面对面坐了。
“殿试匆忙,很多细节未曾详述,此时得空,再讲讲罢。不过头绪太多,要一件一件来——唔,便从南水北引讲起罢。”李胤霄将那卷东西放到齐煦面前打开,原来是殿试时齐煦的笔试及口录,各地户籍统查目录,以及九州地图手绘。
齐煦早明白今日来此定要促膝长谈一番了,又见君上肯落座下位与自己并肩,一时间胸中万汇,竟说不清是何滋味,激动之余又马上沉下心思虑了一番,方才开口道:“南水北引,看似劳民伤财,实则一劳永逸,福泽万世。自湖北经河南再至河北,长约两千余里,途经中三省,正是南疆、北疆流民最为集中的地带。在此路上修渠建堤,改迁河道,可以一举多得。何况武帝期间基石尚存,如今重兴事半功倍。”
“朕算了一下,从所需的修挖器具、人力劳酬,至各地州县克扣耗损,至少需要万两白银。”李胤霄的指尖轻点在淮河以南,“长江与淮水看似不远,但沿途多山,实际路程要翻上一番,损耗更多。”
“可从汉水绕行,虽似舍近求远,却相当节省气力。”齐煦向前倾了倾身,“臣曾途径南阳,郡守刘贺有口皆碑,精于水利之事,可前往指导督查。”
李胤霄沉吟一番,思索着道:“前年提上来的黄穆西曾在当地治水有功,尚可一用……朕不患无人可用,但患财款中断。”
“财之一事,说难也难,说易却易。”齐煦犹然一笑。
李胤霄被勾起兴致,轻轻直起身子:“不妨一述。”
齐煦见李胤霄神情专注,一双凤目在烛火下犹如点星,不禁心神一荡,更加剖心剖肺道:“万事皆为财事。除却昨日殿试上提到的三点,臣还有一策——分拣税贡。”
李胤霄心中一动,问:“何意?”
“划分税率,个体农户、商户减免赋税,地主、员外、商局等依盈利之数增加赋税。实则以富人之财救济穷人。”
李胤霄垂眸想了想,缓缓道:“是个好办法,但自古钱权一家,鸿都买第之风尤存,盈余之数难计,以此为据怕是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容朕再想想。”
“君上亲政三年,适才罢黜了一大批贪官腐吏,余威犹在,只要稍加敲打,地方州县就不敢欺君罔上。更何况南水北引一事,往后朝廷银子多就快些,银子少就慢些,不宜扰民。”
齐煦这话说得李胤霄心中甚是愉悦,但他向来喜怒不彰于色,故而并未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来,只是轻轻抬了抬眉,反道:“待明日早朝群臣再议。”
两人说了半晌,都有些口干舌燥。李胤霄差人送了青梅果茶,那公公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还顺道带了份儿什锦点心,晶莹剔透似羊脂玉般,煞是好看。李胤霄自己拈了一块细嚼慢咽着,将剩余的全部推到齐煦面前,“不必拘束,吃吧。朕还想听你讲讲征地之事——”
君王所赐,不敢不受,齐煦虽不饿,却谢恩尝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美味非常。但话题却并非点心,反而是个“压轴菜”,齐煦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斟酌道:“臣少时随父北游,曾至东北三省。我国地大物博,但主要产粮之地不过区区,东北三省是其一,其实名不虚传。但臣曾在此地有一番经历。”
李胤霄明白齐煦是在借叙见议,颔首示意他讲下去。
“那是个风调雨顺之年,辽阳五谷丰登,颗粒归仓,我站在一片金灿灿的麦田中,只觉得秋高气爽,幸甚至哉。然而一名老妪从我身旁经过,念叨着天要绝人。我不禁奇怪,便问:‘如此丰年,为何还叫绝人呢?’
“老妪摇着头说,她有五个儿子,两个充军,剩下三个留下耕作。然而田地却非自己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到最后兵衙一到,过境的蝗虫似的,什么都不剩了。
“百姓积怨,有人做了首词:‘天公尚有防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晴,也是错。阴,也是错。’……但他们骂的不是天公。”
讲到此处,齐煦反而住口了。李胤霄洞若观火,岂能不知他的意思?见状笑道:“殿试上不是很敢说么?怎么在朕面前又瞻前顾后起来。说罢,朕恕你无罪。”
齐煦却端端正正地跪坐好,答道:“殿试上臣说要借水利之事平征地之乱,乃是扬汤止沸。若要动其根本,还需釜底抽薪。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李胤霄眸色深沉,叩着手指缓缓道:“如今旧羽凋零,新羽未丰……还是时机未至。”
齐煦见君上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只觉胸腔内又酸又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又觉自己只是书生见地,纸上谈兵,顿觉惭愧,便低着头不语。
李胤霄话锋一转又道,“征地之乱朕必平,南水北引、精兵简政皆是良策,只是需层次井然、有条不紊,如若本末倒置,到时必然捉襟见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说完,李胤霄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行至窗边,窗外一勾弦月正挂树梢,分外清幽。
夜色已深,早有宫人添了灯油,福宁宫内暖光融融,松柏木香缭绕鼻尖,齐煦心中反而平静下来,拜道:“君上深谋宏识,是煦管窥蠡测了。”
李胤霄负着手背对齐煦,只觉思绪万千,又听到他自贬,不禁侧了侧头温声道:“何必妄自菲薄?——权不能自横,镜不能自照。朕离不开你们这些折冲之臣……何况万事知易行难,能有此番见地之人已是凤毛麟角。”
齐煦听君上如此肯定自己,只觉心头浮云为之一扫,缓缓道:“君上说得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善于始而慎于终,必能成就一番伟业。”本是无心之语,听在李胤霄耳中却有拨云见月之感。自亲政后,他旰食宵衣,未尝有丝毫松懈。然欲速则不达,凡事更应徐徐图之,不可急功近利。
二人又谈及许多,不觉月落参横,天光乍现,齐煦才将多年来所思所见述说完整,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李胤霄感慨良深,拉着齐煦喜道:“朕有意提擢你,但新科状元按例至多升为五品,你理论有余经验不足,便先去御史台观政,从谏议官做起罢,跟朕上朝,熟悉熟悉环境——有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朕。”
依照传统,历年状元大多授翰林院任编修一职,虽同样是正五品,但翰林并无实权,远不及乌台可以监览六部。李胤霄如此破例,齐煦激动不已,俯身拜受了,虽彻夜未眠,却同李胤霄一样胸中畅快,也不觉得累,当日便跟着周公公去了吏部行注册之事,未隔几日就换上了一身靛色官袍。
而其余进士则例行至吏部一一登记评审,各谋其职。
却说齐煦目达耳通,慧心妙舌,很快便熟悉了朝中事务。又因其在京并无房产,李胤霄便将自己不曾歇息过的一处空宅赐给了他,距离皇宫不过千余步。
卢啸因是三甲,被分配地方从县令做起,不久便辞别了齐煦。
不忙的时候,齐煦则广交能人志士,但也分个三六九等,有的志趣相投千杯不醉,有的话不投机点头之交。就这样,他渐渐在这个陌生的京城安顿下来。不仅高步云衢,齐煦的桃花运也跟着兴盛起来。一表人才的状元郎很快引起了闺阁小姐们的注意,虽然出身寒门,灵力低微,但今日不同往时,明眼人都知道只要考中状元,往后按部就班地为国办事不出岔子,中年之后就必然能坐到二品以上的位置。说媒者络绎不绝,齐煦却觉得都差了点意思,便一直搁置着不提。
比起终身大事,齐煦还是更关心家国大事。自那日促膝长谈之后,李胤霄拟了一封简述,在早朝上要群臣大胆提议,各抒己见。齐煦头次跟着上朝,听人辩论后只觉得耳明目洗,越发文思泉涌,又将之前的论述修缮了一番。如此数次增删,去芜存菁,李胤霄才终于准许将条文发至户部试行下去。
如此飞书走檄地便到了暮春之日。子规声里,齐煦揣着各地驿报入宫秉呈,却听闻君上并不在御书房,而是去了御花园。
早到了落红成阵,香飘万点正愁人的时节,只见粉黛已疏,却换了荫荫翠润。远处楼台内钟声悠扬,整个皇宫为之一洗,沉淀着幽微宁静之意。
越过一片掩映的桃林,一座朱红精致的重檐吊角亭台自新翠中显现出来。亭台正中摆着一张石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立在桌前,却是在习字。
齐煦趋步上前,轻唤了声君上。
李胤霄闻声抬头,这才留意到站在花树下的齐煦,将手中的狼毫搁下,招着手笑道:“是齐煦啊,来得正好——过来评评峥儿的这几个字。”又对着面前的稚子道:“这是御史台的齐大人。”
那孩子扬起稚嫩的脸,对着齐煦露出一个少年老成的笑:“您就是今年的状元郎齐大人吗?”
齐煦方才听李胤霄唤他峥儿,又见君上亲自教他习字,转念便猜到了面前这位乃是北境王留在京城为质的长子,李泓峥。齐煦见他年纪不大,说话却分外得体,不禁吃了一惊,作揖道:“正是不才。”
李胤霄轻轻拍了拍李泓峥的肩膀,教道:“齐大人书法颜筋柳骨,沉着遵正,是民间争相收藏的佳迹,如今教你,该好好领会。”
那质子眉目谦逊,对着齐煦道:“请大人教我。”
齐煦又说了几句谦辞,方才上了台阶,绕行到石台后与李胤霄并立着,见宣纸之上字迹工整端正,虽功底不深,却也赏心悦目。
“小殿下的字工整端方,结构紧密,只是收笔之处稍显拘谨,还要放松笔力,勤加训练,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家之风。”
李泓峥认真听了,又问:“齐大人,皇叔常常教我,习字如修心。古人亦有云:字如其人。现有南熊北徐,熊甫生的墨宝以飘逸洒脱、随意布势为著;徐公良则以浑厚磅礴、稳如山岳扬名。齐大人以为,二者孰优孰劣?”
齐煦莞尔笑道:“无所谓优劣。磐石虽重,却也顽固;流云空灵,但少根基。书法品类繁盛,各有所爱,适性而已。字恰如其人,然鹤长凫短,言人人殊,不可一言以蔽。”
李胤霄听了两人的对话,对着李泓峥敛容道:“峥儿,为君之道亦如此,一国之政,以无味和五味,不应有所偏颇,懂吗?”
齐煦见李胤霄竟对他讲起为君之道,难免心中诧异,却见李胤霄微一沉吟,提笔在面前的宣纸上落墨:
观千剑而后识器
一行字写得如铁画银钩,仪度从容,正如面前玄衣黑发的九州人君。
李胤霄将字幅取下,交到李泓峥手中:“往后还需多听多看多练。拿去吧,朕同齐大人说会儿话。”
那李泓峥恭敬地接了,默默退下,一时间亭台之中只剩二人。
纸镇未收,几页未写完的白宣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李胤霄随手将落在纸面上的花瓣拂走,挑了个干净的石台坐了,收起方才的肃然,恢复了淡泊的面目,问道:“何事?”
齐煦这才将一直揣着的奏报取出来呈递,“开封连降了三场春雨,原本这种天气下麦秧子的根儿都要沤烂了,多亏了河南巡抚连夜增派人手去田里疏水排涝,只用了半日功夫便见奇效。说来也奇,三场雨后,拨云见日,倒是难得的大好晴天。”
李胤霄接过驿报浏览了一番,赞许道:“赖清流,朕知道他行仁蹈义,是个甘雨随车的好官。四年前一场蝗虫过境,河南省寸草不生,他第一个带人去赈灾,安置了不少灾民。”说完将驿报还给齐煦,淡声道:“该赏就赏。朕乏了——你先回去吧。”
齐煦见李胤霄紧了紧披风的领口,阖目斜身靠在栏椅上,像是要小憩的样子,不禁劝道:“这里是风口,君上还是回去歇息吧。”
李胤霄眼皮未动,微微摇头示意不必,数息之后,便沉沉地睡着了。
齐煦见他如此疲倦,便猜测昨日又是目不交睫,不禁心疼起来。手边没有遮蔽之物,他便解了自己的外袍,轻手轻脚地上前为李胤霄拢上了。
一朵桃花被南风卷着飘落下来,歇在李胤霄的唇畔。
桃花得气美人中,薄唇与桃花一色,竟也有了甜嫩之意。齐煦的心像被柳叶挠了一下,似痒似烫,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拂去落花,却在指尖碰到那柔软的嘴唇时幡然醒悟,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真是迷了心窍。齐煦想。
他接连退后了两步,用手按住胸口,仿佛这样便能平复狂跳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