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露带着从母和父亲的牌位坐上马车,悠悠离开这个破落的小村,车轱辘走在洒满金黄色夕阳的小路上,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
但似乎安静得过了头。
远处传来大黑的几声犬吠,相接不远的村屋缓缓升起炊烟,凉风带着袅袅烟火气吹散了祁洋手中药碗的白雾。
药凉了。
祁洋僵硬地动了动手,想要将凉药一饮而尽,却横生一只手将他的碗夺去,他抬头,白凤遥居高临下地看他:“药冷了伤胃,你就别折磨你这半截入土的身体了。”
祁洋低咳几声,露出一个笑容:“药还温着,不算凉。”
白凤遥将药放到旁边的石桌:“没人教过你,身为病患,别和大夫诡辩么?”
成子川和慕容肖肖从屋里走来,成子川看了看天色说:“起风了,看来今晚夜间会变冷。”
慕容肖肖见三人陷入沉默,率先打破僵局,她对祁洋说:“去城主府。”
“?”三人齐齐看她。
“三日后我会去的。”
慕容肖肖皱眉:“我说的是现在。”
“去了,要做什么?”
“把从露带回来。”
慕容肖肖理所应当的态度令祁洋有些惊讶,他眸中亮起一丝光彩,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他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为何?”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就因为这就是你心里想做的。”
祁洋又笑了一声,这一次笑声中的自嘲意味更甚。慕容肖肖看不惯他这副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叱喝:“祁洋,你为何要如此自轻自贱?!”
见气氛不对劲,白凤遥连忙站到中间:“小师姐,你少说几句……”
慕容肖肖冷哼:“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自轻自贱到放弃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师父说过,人生在世,在于从心。我慕容肖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如果本就属于我的,我绝不会放手,如果本不属于我的,那我就让它变成我的。只要努力,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低低的笑声就像是平静湖面落下的一片叶子,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你笑什么?”
“抱歉。”祁洋掩下笑声,“我只是想说,世上不是任何事物都尽如人意,很多东西不是想要就能得到,也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的。即便我得到了,可慕容姑娘,凭我这残缺之躯,半截入土的身子,如何守护得了?”
慕容肖肖一噎。
“你们是修士,修炼术法,走的是光明大道,延寿辟谷,但是你们尝过饥饿的滋味吗,那种恨不得将所见之物全塞进嘴里,哪怕是土、树皮,只要能将肚子填饱,全都想塞进去的那种感受吗?你们知道疾病的滋味吗?全身疼痛,不停地吐血,自昏迷中醒来,不知自己何时会闭上眼后再也无法睁开。你们是大宗门弟子,受底下人的敬仰,但你们知道尊严被人狠狠踩在脚底下的滋味吗?”
祁洋一贯温柔的声音带上一丝颤抖:“但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我不想让乳娘和从露再经历一次。她们跟着司阴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婢女成群,无疾无忧,不用风餐露宿,也不用摇尾乞怜,多好。”
他又低低重复:“多好。”
白凤遥沉声问:“我还是那句话,你甘心吗?”
祁洋:“我也是那句话,我心甘情愿、我甘之如饴。”
慕容肖肖似乎生气了,她扭头就走,“欸小师姐!”白凤遥连忙追上去,直到两人跑远了,祁洋依旧不为所动,成子川叹了口气,说:“祁洋兄,寿命一说,你之于从露姑娘,犹如从露姑娘之于司阴。或许司阴能让从露姑娘延寿,但是漫长的岁月里,你又如何知晓司阴不会变心,色衰爱驰,你听过么?”
祁洋:“司阴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你这是在赌。”
“我相信司阴的品格。”
成子川抬头看天际的落日余晖,说:“妖性难除,有些妖在妖性大发时敌我不分,最爱啃食凡人。”
祁洋的脸微微发白:“司阴不会的。”
“是啊,他不会,但城主府里全是妖。”
“司阴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司阴妖君盛名在外,女妖倾慕之,若有心肠歹毒之辈,她会如何对待从露姑娘?”
祁洋捏紧膝上的毛毯,执拗道:“不会的。”
“若有一天有人想对付司阴,那成亲后的他最大的弱点,又是什么呢?”
“……不会的。”
“凡人与妖结合,妖胎强盛,凡人体质孱弱,只会被妖胎吸收养分直至死亡,即便安稳撑到了十月生产,也会痛苦不堪,较凡胎还要疼痛数倍,我所知道的能成功诞下妖胎后还活着的人,不足十中之三。”
“……”
长久的沉默。
成子川走到石桌前,施术将已经冷掉的药重新温好递给祁洋,“我心中有一位在意的人,她总是神秘莫测,对我忽远忽近,我知晓她对我可能并无男女之意,但我依旧想要离她近一些,绞尽脑汁想让她高兴。祁洋兄,我不太懂得风花雪月之事,但我知道若是心悦一人,理应让她高兴才是,若是让她日日以泪洗面,那究竟是心悦,还是折磨于她呢?”
祁洋接过药不说话。
成子川轻声说:“明日婚服会赶制好送到从露姑娘面前。”
天彻底黑了下来,没有点灯的院子黑漆漆的,手心的药碗再度凉了下来,不知从哪来的野猫偷偷跑了进来,不小心碰倒了放在石墩上的花盆,小小的花盆应声倒地,暗绿色的花盆裂成碎片,里面松软的泥土倾泻一地,隐约可见里面已经发芽的几颗种子。
就像是一个信号,祁洋低头狠狠咳嗽,猩红的鲜血涌上喉间,在素白毛毯上留下四溅的血梅,祁洋的身体往旁边一歪,滚落轮椅,他抬头,看见那几颗种子已经冒出嫩嫩的绿芽,他挣扎着想要过去将种子重新栽回土里,两只手一起使劲,拖着下半身爬到一半之时,刚刚被花盆摔倒声音吓跑的野猫又跑了回来,它嗅了嗅,将那几颗种子叼走了。
“不要……”祁洋埋起头,“不要拿走,不要走……”
……
从露眼睛红红的回到给她安排的院子,这里已经被布置好了,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硕大的红灯笼在点灯后映出暧昧的暖红色,旁边飞转着许多萤火虫,它们看似杂乱实则十分有序地飞在从露必经的路上,为她照亮回去的路。
司阴听说凡城的规矩是成亲三天前新郎与新娘之间是不能见面的,所以一直克制自己不来见从露,但是总会在各方面展露出自己的心意,就如同现在的萤火虫,贴心地替她照亮前路,引她回房。
只是今天却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在等着她。
这是从露第二次见碎琼,初见时她就觉得对方看她的目光别有深意,但细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如今私下见面,从露隐隐觉得眼前人似乎不太喜欢自己,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哪里做得不好么?”而后她又挤出一个笑容:“司阴以前和我提起过你,以后我们就会经常见面了,碎琼,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碎琼闻言轻轻一笑,“我来是想和你确认一件事情的。”
“什么事?”
碎琼笑意不减:“你是真心实意要嫁给司阴的吗?”
从露愣住,挤出一个苦笑:“那是自然的呀,司阴是城主,嫁给他能够锦衣玉食,饭来张口,他那么厉害,还能保护我和我娘,我想世上没有哪个女子会拒绝他吧?”
碎琼:“既然如此,今天你为什么又要回去刺激祁洋呢?”
从露勉强的笑容终于裂开:“什么?”
碎琼慢慢起身,她绕着从露走一圈,说道:“你心中还有念想,所以才会特意地去请祁洋观礼,你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答案?还是说你希望他作出什么反应?”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说直白点,从露姑娘,我希望你是真心实意喜欢司阴才嫁给他的,而不是为了刺激祁洋,逼迫他面对自己的真心而答应这门婚事的。”碎琼停在从露的面前,此时她收了灵力,与凡人无异,但是于从露而言,却像是被施展了威压,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上,直直压弯了她的脊梁。
碎琼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从露姑娘,司阴是我的至交好友,不是你用来刺激祁洋、来检验你们感情的工具。”
从露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可是话至一半,她看见碎琼的眼睛明亮逼人,锐利的眼神似乎洞穿自己,让自己内心的想法无处遁形,她的嘴唇开始发抖,身体发软,内心已经先理智一步地去惧怕碎琼,她甚至毫不怀疑,如果她承认了对方会直接掐断她的脖子。
从她人生前十几年的经历告诉她,这是**裸的杀意。
但碎琼又莞尔一笑,从露忽然觉得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压力消失了,她的后背冒出冷汗,身体后怕地发抖。
“瞧你怎么冷成这样,夜里凉,要多穿衣服,新娘子可别在婚礼前生病了。”碎琼柔柔地笑着拿出婚服的设计图,“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的婚服已经在赶制了,明天就能送到你手里,你看,好看么?”
设计图里的婚服漂亮极了,加上司阴添上的细节,简直是设计到了从露的心坎里了,从露由衷地发出感慨:“好看。”
“你喜欢就好,只是从露姑娘你要想清楚了。”
“什么?”
碎琼幽幽道:“一旦穿上了就不能反悔,否则,我会打断你的腿,控制你的意识,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你留在司阴身边。”
从露的身体害怕地一颤。
“所以,你最好不要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