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能冻死人。
皑皑白雪飘进破庙当中,残破的碎布随寒风飘扬,年久失修的神像没了一只眼睛,仅余一只眼睛低垂悲悯众生。
神说,众生平等,善恶有报。
但是他做错了什么呢?
祁洋无数次在心底质问。
他在右史府邸长大,父母健在,平安喜乐,长姐慈爱,幼弟恭顺,他还记得过年时和姐姐弟弟,还有从露一起打雪仗。父母给他们四个小孩裹成小球,手上也戴上厚厚的手套,以致于他们连雪球都裹不起来,于是他们排排坐在廊下静静地看雪,没过多久父母和乳娘也来了,乳娘抱着从露,母亲抱着姐姐,父亲抱着他和弟弟,他们一起坐在廊下看雪。
其实那雪早就下完了,没有什么可赏的,但是那时候的雪景就是好看,很好看。
第一次从父母口中听说自己不是亲生的时候,祁洋是没有反应的,年幼的弟弟率先做出了反应,他用小小的手抱住自己腿,哭着喊着让父亲不要丢掉哥哥。父亲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他抱起弟弟,说,不会丢掉哥哥的,哥哥是父亲的孩子。
“你是我的儿子。”
父亲的嘴这么笨,只会说这句话,可偏偏就是这样没有拐弯抹角的话,才最能打动人心。
祁洋相当珍视自己的家人,所以当家中传来噩耗,他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父亲遇害,母亲重病,曾经他无比珍爱的家垮了一半。
但是啊,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生父是谁,他的生母又是谁。可即便如此,在被祁越的师傅打断经脉的时候他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天道轮回,一命应当抵一命。
可是当祁越的刀对准姐姐弟弟还有乳母和从露的时候,祁洋慌了,他数次反抗,但是那人踩在他头上的力道太大了,施压在他背脊上的威压强到压断了他的骨头。祁洋叫喊着,他发出尖锐的撕裂声,但那把大刀还是一个地,一个地,接着一个地挥向他无比珍视、在意的人。
祁洋歇斯底里过,他向他们磕头,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乞求他们能够放过他最后的家人。粉碎尊严,折断傲骨,这份苦楚远不及他睁眼时看见痛哭流涕的乳母和从露要来的强。
“别哭,我没事的。”
祁洋想,他不应该说话的,一张嘴,血就流个不停,流个不停,吓坏了他最后的家人。
为了安全,祁洋拖着重伤的身体安置好了两人,当夜就偷偷离开,想要引开追杀的人。他跑啊跑,跑啊跑,头一回觉得占地中规中矩的清城竟然大的出奇,到处都是死路,到处都是绝境。
被毁掉灵基后,祁洋像一块破布被丢在路边,漫天的雪落在他的身上,有一个妖修路过,见他有一些慧根,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堕妖,修炼邪术。
妖修给了他两枚丹药,一枚是救他命的丹药,一枚是引他堕妖的丹药。
“堕妖之后,我会怎么样?”
妖修笑嘻嘻地指自己的脑袋,堕妖之人的脑子都会坏掉。
祁洋问,怎么坏掉法。
妖修说他堕妖后特别想折磨自己曾经亲近的人,因为他们的痛苦会让自己很快乐。
祁洋瞪大眼睛。
后来在饥饿和伤痛中爆发的绝望中,祁洋真的很想吞下那枚能令他堕妖的丹药,吃了之后,就不会饥饿,也不会伤痛,还能报仇,多好啊,畸形的花朵总是需要血腥的养分,只要牺牲掉……
牺牲掉什么?
祁洋挣扎着从妖修手里逃出,晕倒在雪地里,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府邸,睡在暖呼呼软绵绵的床上,父亲抱着弟弟坐在床边,姐姐给他拭泪,母亲轻声哼唱歌谣。
好温暖。
祁洋睁开眼睛。
他被乳母和从露找到了,被家人找到了,那他就还有家。
从露哭着挥舞拳头,像是想要打他,到最后只是捂住自己的脸,呜咽地恳求祁洋不要再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
祁洋说:“跟着我,你们会死的。”
从露和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不怕死,我们只怕不能待在公子身边,公子,不要丢下我们。”
后来祁洋又被那个妖修找上门,妖修恨他骗走了那枚救命的丹药,强行喂了他堕妖的丹药后拂袖而去,他痛得在地上打滚,狰狞间他看见垂眸慈悲状的破神像。
为什么,神啊,你不是说众生平等,善恶有报的吗?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的道,又该何去何从?
脑袋开始崩坏,仿佛有两个自己在互相争夺身体,恍惚间,祁洋看到从露朝他扑过来。
甜腥味在嘴里蔓延,祁洋发现自己掉下了一滴泪,从露被他压在身下,手臂横在中间,小臂已经被他撕咬得血肉模糊。
“没关系,公子,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祁洋的眼泪一滴又一滴,不停地砸在从露的脸上。
“没事了,公子,我们回家好不好,不要再丢下我们了,阿娘需要你,我也需要。”
祁洋自晨光照耀下再度苏醒,从露的脸撞入他的视线,他抬眸,看见晨光落在垂眸的神像上,神像在目光好似落到了他的身上。
神明在上,我的道该何去何从?
“公子,天亮了。”
祁洋看见落在从露头上的雪梅残花。
神垂眸不语,望神之人已有答案。
……
祁洋睁眼,他趴倒在院子中央,浑身脏兮兮的,前方正是砸碎的花盆,现在天已经大亮,他竟然是直接在地上昏睡了一夜,可是身体却并无异常,精神甚至比前几天的还要好。他又挣扎着爬到花盆前,不死心地找还有没有花种。
他知道这是从露最想要种出的花了,栽了几年都没能发芽,现在好不容易长了嫩芽,怎么能就这样毁了呢?
祁洋从泥土里翻出剩下的一小颗花种,虽小,但长的嫩芽却比其他的看起来还要翠绿。
幸好,幸好,还能救。
他又挣扎着爬回轮椅,颤着手将花种重新栽进新土里,望着那抹嫩绿,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转动车轮,一点一点地向门口挪去,他的手被摩得出血,但依旧没有停止,一点一点地,向门口靠近,一点一点地,朝着自己心中的方向出发。
祁洋没有发现不远处慕容肖肖和白凤遥从树上显出身形,白凤遥有点担心:“小师姐,真的不去帮他吗?”
慕容肖肖哼了一声:“随他。”
白凤遥心知慕容肖肖这是记恨上祁洋的自轻自贱打算教训一下他,只好放弃现身去帮,他又问:“小师姐的梦月灵用的越来越熟练了,只是小师姐怎么确定祁洋从梦境中出来之后一定会后悔呢?”
慕容肖肖扬起下巴:“因为我不相信。”
白凤遥问:“是不相信祁洋真的就这样放弃从露,还是不相信白小生心中真的没有小师姐你的位置?”成子川说的话提醒了他,从露之于祁洋,其实亦如慕容肖肖之于白小生,寿命长短不齐,情缘深浅不定,都是你追我躲,你逼我退。
慕容肖肖回:“我都不信。”
妖族以紫为尊,紫甘罗罕见,但司阴为了这次的礼服使劲压榨惜春楼,迫使他们连夜生产赶制,累坏了几十个绣娘,这才做好一套完美的婚服。
一簇极为漂亮的花绽放在婚服上,惜春楼特殊的绣法将此花绣得栩栩如生,淡色几近透明,却又和紫甘罗的颜色完美区分,界限朦胧,就像白纱铺在花丛之上。
随之送来的是一个花环。
司阴没有准备凤冠,他让人送来的是一顶花环,上面编满了从露从未见过的花朵,每一朵都娇艳欲滴,开得极艳,与那娇嫩青草相互穿梭编成漂亮的花环。花环相较于凤冠来说是婚礼当中不应存在的,但是搭配上简单素雅的婚服,却让人眼前一亮,莫名地让一些年长的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大陆上原始而又简单的婚礼。
据说在上古时期,无论是人还是妖,向心爱之人求爱之时,都会亲自去采摘罕见、珍贵的花草编织成花环送给对方,妖族还会用特殊的办法令那花环永不凋零,一直栩栩如生地绽放下去。
时至今日,知道这件事的人或者妖已经很少了,代代口口相传的习俗没有被记载在史书上,唯有司阴还明确记得在他的那个时代成亲的流程,新人会互相戴上花环,并在天地之间立誓。那时候人和妖结合并没有像今天这样诸多困难险阻,但上古的妖更加嗜血残暴,所以和在他们眼里如此脆弱的人类一起立誓时,妖会多一句——我将违背本能与你一起。
不过司阴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而他的新娘子心思似乎也不在这上面,从露没有对送来的婚服和花冠发表任何的疑惑,只是在婚服铺开的时候被上面的花吸引了注意力,她问:“这是什么花,好漂亮啊。”
“是半月花。”桃娘回答道,“花期一月,半月生,半月死,十年开一次花,一次开一个月,半个月开花,半个月枯萎,如今已经绝迹了。”
“……是有什么寓意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好了新娘子,你该穿婚服了。”
桃娘盈盈一笑,挥手让侍女上前更衣,从露呆愣地立在原地,任由桃娘将花环试戴在她头上。
芳香花草味从头灌下,花瓣微微触碰到她头发的时候,从露走了神。
内心突然一个声音:“真的好吗?”
从露抬眸,看见窗外远处的幽深小径拐角,碎琼默默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注视着她。
花环落在从露的头上,她背脊一弯,觉得那象征着真心的花环如千斤重,紧接着,她的全身都好像被拖入了深水当中,哪哪都沉重,那花环就好像一个紧箍咒,将她全身上下都束缚起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难道因为愧对真心,所以才会觉得司阴的真心是束缚吗?
从露的心脏从未像现在这样狂乱过,尤其是当她看到碎琼平静的神色,昨夜的记忆涌现,碎琼说,一旦穿上嫁衣,如果她敢反悔,就会被无所不用其极地、永远地困在这里。
——“司阴不是用来检验你们感情的工具。”
脑海里猛然炸出这句话。
“等等!”从露失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