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是你朋友吗?”周行远偏头轻声问着。
张成刃一惊,偷家的危机感太过于旺盛,他一时间忘了新认识的狐朋狗友会被周行远看见这一事实,面上显出逃课被抓包的尴尬:“陈柯的邻居,下学期要来复读的。”
“别人还没读呢就混上了,你和陈柯打算提前了解一下复读的相关事宜吗?”易明满怀恶意地看着张成刃,说的话略不合时宜地刻薄。
“关你什么事。”张成刃瞥他一眼,“闲得屁都放不出整个的——”
“哎呀。”周行远突然坐起来,一副很着急的样子,“我姐让我给她带东西来着,再不走店要关门了。”
话语来得突兀,好像气氛紧张的谍战片中忽然插入一只二次元线条小猫,一人给他们来了一掌,原先剑拔弩张的氛围消失得诡异,张成刃转头看他,明显没反应过来。
周行远朝他眨眨眼。
“什么店关得这么早?”易明犹豫着开口问。
“啊!那个店啊!”张成刃福至心灵,演技差得要死,浮夸地站起来,“那咱们快走,周静安的事情比较重要。”
“就是那个呀,那个店。”周行远朝易明比划着,同样起身,将包挂回肩上,“不好意思啊,我一时间忘记了,这才想起来。”
“走吧走吧!”张成刃把着周行远的手肘,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外走。
“下次再约吧。”周行远微笑着,手臂微微使劲,即将离弦而出的张成刃被制在原地。
叮铃叮铃,咖啡店的门开了又关,易明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两人早已消失不见,好像从未来过。
“您的咖啡。”服务员将被子放到桌上,往易明的方向推了推。
半融的冰块浮在咖啡顶上,一部分透明,一部分被液体映成褐色。易明喜欢冰美式,可周行远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没有点任何饮品。咖啡还没入口,易明心中已然泛起苦涩。
傍晚车流量很大,周行远和张成刃靠着公交亭的广告板,看着被夕阳照得失了本色的车子来来往往。
“你今天怎么这么不乐意和易明待一起了?”张成刃微微偏头,他和周行远靠得近,呼吸间总能闻见他身上泛着的味道,像青涩未熟的柑橘。
周行远看他一眼,而后移开目光,仍旧盯着过往的行人与车辆。
——我本来就不怎么和他待在一起。张成刃给周行远想好了回答,这是张同学根据以往的经验推演出来的,也是他喜闻乐见的回答。别人眼里的易明是成熟、聪敏的高材生,而他,视成绩为无物的张成刃眼里,易明只是一个单相思无果的混账。
“我觉得他最近怪怪的。”周行远思虑过后说。
夕阳总是走得急,来往的车辆陆续开了灯,澄黄的光照在周行远脸上,只一瞬,他们又回归黑暗。
“什么?”答案在张成刃意料之外,他不是个好学的孩子,也不聪明,超乎想象的事情使他变成故障程序。
叮咚一声,张成刃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
——陈柯:忘了跟你说了,董平彦好像是给子
——陈柯:被你神勇爸爸看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消息里跟着的那一串“哈哈哈”在张成刃看来十分空洞,就像他的大脑,哈哈哈,什么情况。
“我觉得他是同性恋。”周行远的目光跟着一辆车往旁边走,原本和张成刃相贴的手臂毫无留恋地分开,等他再转回来,却没能重新合上。
周行远两个“觉得”,每一个都像是重锤,砰一下将张成刃的心锤到嗓子眼,又砰一下砸回去,他的心脏好像在坐跳楼机一样,几乎要爆炸了。
“……哦,是吗。”张成刃干巴巴地说。
话一出口,原本来往观察四周的周行远忽而停下来看他,表情有些疑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也怪怪的。张成刃看着他的唇,下一秒,周行远很有可能吐出这样一句话。
那他怎么办?蠢货,真是有个死脑子。张成刃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看起来一定紧张得好像五脏六腑都搅起来了。
周行远是一个很有想法并且大部分都很奇妙的人,他盯着张成刃看了几秒,突然露出了然的神情,又将视线投入环境里:“同性恋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远处驶来一排公共汽车,缓缓停在公交亭,噗嗤一下开了门。
“走吧。”周行远拍拍张成刃的肩膀,说。
萦绕在鼻间的橘子味蓦地散了,瞧着周行远的背影,张成刃忽然很难过。
也许自己和易明是一样的,他是一个单相思的竹马。
与刚发表同性恋论的周教授分别之后,张成刃转身回了对门——他的家。张成刃幼年丧母,父亲因为工作常年在外,于是老家的奶奶进了城,作为照顾张成刃的家长。
张成刃打开门,里面黑乎乎一片,好像寂静的荒郊野岭。张奶奶是个怕无聊的,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出门大玩特玩,她像个风筝,家庭是那条细细的线。而父亲大概是昨天晚上离开的,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没洗的茶具,是招待过客人之后留下的。
张成刃按亮客厅与厨房的灯,餐桌上盖了个纱网,里头是奶奶留下的晚饭。原先在咖啡店那一餐该算作正餐的,如果他吃完的话。因为玩得太疯,张成刃没来得及和家里人说不回家吃饭,于是桌上剩了饭。
张奶奶的手艺很差,如果做饭分为美味和一般,那么她的是一般之下的仅供饱腹,因为根本称不上是饭,有时张成刃甚至能见到三天前的鸡汤。
家里面空荡荡的,张成刃将剩菜放入微波炉里加热,手机里忽而打了电话进来。
“喂?”电话那里是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陈柯打来的。
“干嘛?”张成刃站在微波炉前,说。
那头沉默一会,而后骂了他一句:“你不是没事吗?给我发什么完蛋了?”
张成刃没说话,盯着微波炉的旋钮,看它慢慢地转。
“……真出事了?”陈柯收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叮一声,微波炉热好了菜,张成刃拿起桌上的抹布,折了几折当隔热用,将菜端到餐桌上。
“周行远看出来易明喜欢他了。”张成刃坐到椅子上后,突然没了食欲,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到桌上,而后自己抱臂靠上椅背。
“哦。”陈柯那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关门声,“所以——”
“我怕他也看出来我喜欢他。”
张成刃一句话出口,陈柯又静了。
“我草。”陈柯说,“我以为你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呢。”
“我又不是脑残。”张成刃心里的烦躁愈演愈烈,很想通过什么来发泄一次。
“怕你就谈一个呗,男的女的都行,这样他就不知道你喜欢他了。”陈柯说。
张成刃忽然很后悔给陈柯发了消息,这家伙的不靠谱程度简直和易明的学习成绩一样高得恐怖,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是骗人你知道不知道,不愧是无缝衔接哥,什么招都想得出来。”张成刃说。
处于焦躁之下,张成刃说话有些不经思考,陈柯听了之后不悦地啧了一声,显然被惹恼了:“你有没有事?我就算真无缝了也碍不着你。”
一阵忙音,陈柯挂了电话。
张成刃抓了抓头发,金属靠背椅与瓷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站起来,拿起手机往房间走。餐桌上泛着油光的剩菜冷下来,在白炽灯的照射下令人作呕。
张成刃进了房间,像甩被子一样将自己摔到床上。一墙之隔,是周行远家,从什么时候开始,周行远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呢?也许是进入青春期以后,也许从小如此。他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张成刃的性幻想对象和普通男生的大差不差,只是多了一个竹马,多了一个无可替代的周行远。
他们是一组对照组,周行远家庭美满,成绩优异,而张成刃什么也不是。一年以后,等他们高考结束,周行远会离开这个小城市,去首都,或者其他繁华的地方,读一个说出来人人为之感叹的学校。张成刃会在哪呢?他不知道,肯定不在周行远身边。
原来他比易明更不堪,离了“发小”这层身份,他们就是平行线。
“叮咚”,手机轻盈地响了一声。
——董平彦:听柯说你心情不好?
周静安过来时周行远还在洗碗,这位誓言要超过易明成为第一的壮士异常地没有呆在房间里奋斗,而是倚着厨房门,静静地看着周行远。
周行远洗完锅,扭头看她一眼。
“你洗,别管我。”周静安朝他摆手。
于是周行远尽力当她不存在,继续他的工作。
又过了一会,周行远实在无法忍受周静安灼热的目光,关了水龙头,说:“你真没什么要说吗?”
“没有。”周静安说。
周行远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她,橡胶手套还在滴水。
“好吧。是你要问我的。”周静安往周行远身边走了走,压着声音,“我就问一嘴,真没别的意思哈。”
“什么?”周行远问。
“那个,”周静安偷偷摸摸地往客厅瞟一眼,捂着嘴,声音压得周行远都快听不见了,“我听说易明和张成刃有过一段?”
“什么???”周行远瞪大眼睛,明显吓得不轻。他从未觉得家里的氛围这么诡异,客厅里叽里呱啦的国产神剧配上周静安别扭的八卦,好像天颠倒成地那样新奇。
“不是我说的啊,都是听别人讲的,我就问问你,好奇一下。”周静安心虚似的迅速眨眼,“你和他们比较熟,所以我才问的。“
缓过劲来之后,周行远重新打开水龙头,流水刷拉刷拉响起来,他一边洗着锅具一边说:”没有吧,至少我不知道。“
周行远的话好像什么安抚剂一样,周静安呼出一口气,又恢复成平时乐呵呵的样子,拍了拍周行远被家务压弯的背:“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真是,乱传什么啊。”
周静安仿佛解决了一道压轴题般走出厨房,前脚刚踏出去,忽然又转回来,问:“对了,你知不知道——”
“算了,这个你应该不知道。”问了一半,周静安刹住,话在嘴里绕了个圈成了这样,自言自语一般,她愉悦地走了。
周静安离开后,周行远放空着洗完了餐具,筷子入蒌时发出叮当脆响,好像在他脑子里弹了几个琴键。
周行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他这姐姐,好像陷入爱河了。
那天董平彦给张成刃发消息过后,在陈柯那儿吃了瘪的郁闷少男再次敞开心扉,得到了知心大哥的开解。
说起来,事后张成刃也不记得董平彦发过什么,他像一个被吹起来的干瘪气球,圆滚滚的肚子上写着“我与阿远十几年的情分岂是易明这小子能比的",高高地飞到了天上。
反正只要他还是爱干净倍儿听话的张成刃,周行远就会原谅他,是的,没错,就这样。
张成刃躺在床上,犹豫着给陈柯去了条消息,一半服软一半试探。他和陈柯只认识了一年,玩到一起的理由也不光彩,但对于他来说,陈柯仍旧是很重要的朋友,尽管有时候说的话很招人烦。
陈柯回了个过来叫爹的表情包,张成刃送了个中指给他。
张成刃睡觉前习惯关灯玩手机,举着发光小砖头呆了一会儿后点开置顶上的"阿远",神经兮兮地看两人的聊天记录。
他和周行远天天见面,微信里的对话寥寥无几,最近一次还是他和陈柯第一次找董平彦鬼混,他给周行远发周日不去上自习。
周行远回了他一个"好",再往后什么都没有了。
有时候张成刃觉得,对于他,周行远像一片云,每天都在抬眼可见的地方飘着,可当他伸出手,什么也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