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大课间是学校张贴红榜的日子。
几乎是那一人半高的木板抬出来的一瞬间,人群一拥而上,霎时将木板里外围了近三圈,包围圈沸腾着,这里谁被踩了一脚,那里又有人被推搡出去,乱得像群架。
最前排忽而挤进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生,侧着身用肩膀往里顶,刚挤到红榜前面,猝不及防受了一肘击,黑框眼镜被打歪,于是左眼模糊不清,右眼只看到大大小小一片红。
“看着点啊!挤什么挤!”他扶好眼镜,作为挤得最厉害的人扯着嗓子往边上喊。理所应当地惹了不悦,有人回嘴,却淹没在喧闹声中,他一个字也没听清。
红榜分成一大一小两块,大的是物理科,占了将近三分之二,小的是历史科,缩在红榜右侧,第一名的照片又占走了一块。
张成刃挤的就是正对历史的位置,他扶了扶眼镜,撞进视野的是一张笑脸。照片是僵硬的,而笑容鲜活。相片里的人校服穿得整齐,眼睛圆圆的,明显的卧蚕使他看起来很有精气神。也许是受个人情感影响,张成刃总觉得他笑得乖巧,好像谁都可以捏一把,捏完了也不恼,只熟稔地笑笑,问一声“怎么了”,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
照片边上,“周行远”三个字端正地印在照片下,边上跟着总分,579,只比第二名多了两分,相对物理科的六百余分显然不够看,大家似乎都是这么想的,四下里传出的都是对于拉出第二名几十分的感叹,而鲜少有人注意到温和笑着的青年。
张成刃回身,用原先的方法挤出去,眼镜又被人扫歪,他瘪瘪嘴扶正,迈着步子往教学楼走去,没扣好的领子被风吹得翻起来,春末夏初总是闷热,张成刃走进楼梯,躲进阴凉之中。
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
张成刃从兜里掏出电子腕表,看一眼又塞回去。他爱出汗,天气炎热时不喜欢将表戴在腕上,于是转而放进裤兜,周行远曾经建议他干脆买个怀表,还好掏。
接近高三,往常来说,每一个早晨的教室都是寂静的,学得好的和学得不好的全撑不住,下课铃一响,课桌上呼啦啦倒上一片,好似断头台。今天不一样,大概是因为出排名 ,断头台停业,每个人都精神得很。
张成刃跨上最后一级阶梯,没回教室,而是拐个弯往反方向走,学校的楼梯布在教学楼最边上,出楼梯往右,是一个历史班和三个物理班,往左,则是孤零零的历史实验班,周行远就在里面。
说起来也是有趣,快读高二时张成刃缠着周行远问了好些天的选科,好容易将周行远心里“不能影响你的选择”这一想法驱逐,偏赶上学校没本事硬装,八十个人的选科也要按成绩分班,捡了零星几个优等生,再拉拉凑凑,成了三十五人的历史实验班。而张成刃身为老师眼中差生的代表,首当其冲被分进普通班,曾经的软磨硬泡成了泡沫。出分班消息的那天,张成刃气得旷了一下午课,窝在家里打游戏,又在游戏里被倍杀,最后闭紧嘴赖在周行远房间里呆了一晚上,这口气才算是真真正正咽下去。
走廊里聚了很多人,分着批的,什么组合都有,几乎每一批里面都会分出那么一两个和张成刃打招呼,衬得他像名人。
有的直接喊名字,有的叫他“狗材”,因为他最开始的名字叫成材,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个外号。
显然他本人已经习以为常,并且乐在其中。张成刃晃悠着走向实验班教室前方的窗边,深黄色的窗帘掩了一半,前一半开着的坐着一个女生,绑着低马尾,皱眉盯着桌上的习题,一副不解开誓不罢休的气势。
唰啦一声,张成刃伸长手掀开窗帘,仿若幕布一般,周行远骤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起先只能看到他趴在桌上,头往教室内的方向看,手里虚虚抵着一本小本子,和他一样横躺在桌上。本子写的是英文字母,公式或者单词,张成刃认不出来,在他的世界里,全是天书。听了动静,周行远缓缓坐起来,转头看向窗外,见是张成刃,眨眨眼,问他:“怎么了?”
“红榜贴出来了,你看了吗?”张成刃问。
周行远几不可查地挑挑眉,摇头。
“就知道你没看,所以我替你看了一下,”张成刃双手把上窗台,探进半张脸,余光瞥见前桌的女生微微坐直身子,耳朵都快伸他嘴上,于是他提了语气,似是刻意在张扬,“这次你第一。下次好好发挥,拉个二十分再说。”
前桌的女生配着张成刃的声音重重合上书,抽出两张纸拉着同桌走了。
周行远看一眼离开的女生,对他说:“别说些不实际的。”
“我看挺实际的。”张成刃说。
“嗯,实际。”周行远点点头,“你今天也要实际地旷课吗?”
张成刃张张嘴,不自在地挠挠脸,难得的现出一丝羞愧的神色,他抠抠窗台,指尖沾了灰。
“嗯,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和陈柯出去,你辅优课结束前就回来。”张成刃往里探探身子,小声说。
“反正……反正最近讲试卷,我也听不懂。过两天就放假了,也不缺这点时间。”张成刃接着说,找补一样。
周行远缓缓点下头,而后从桌兜里拿出一包面巾纸,抽了张递给张成刃:“窗框很脏。”
张成刃接过纸,像小时候无数次接过周行远递来的玩具一样。
张成刃听到了一阵歌声,有个女人在哼童谣,语调轻快,略走音,但他却告诉自己这是动听的,是下意识的举动,鲜少有人能在梦里控制自己。
四周白茫茫一片,张成刃循着歌声走,简直就是瞎子摸象,他根本不知道抬脚的一瞬间他会踩到什么,平地或者悬崖,心底后知后觉升起一股恐惧。
——好像魔法,某一下眨眼之后,他面前出现一个女人,悬空坐着,腿上倚着个男孩,面庞模糊,童谣正是从那女人嘴里传出的。
又是一阵眩晕,似是被传送到什么地方,童谣蓦地断了,张成刃只看到三个黑点,一样大,倾斜着向他靠近——中间摆着个深红色靠背椅,刚才没有脸的男孩跪坐在上面哭,两边对峙的是一对夫妻,哭喊声和叫骂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他脑子生疼。
“嘭——”
巨大的撞击声响彻云霄,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刹那间,张成刃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一块玻璃,被划上长长一条痕迹,直从脑门贯穿到脚底。他看见一具人体甩飞出去,像一坨被屠夫扔上案板的肉,无力地摔到地上。
这是张成刃第三次看到那个女人,血混着她黑长的头发,渐渐往四周蔓延。靠近躯体的血鲜红,要是在冬天,说不定还会散发热气,而更远处的逐渐变深,凝成死气沉沉的黑色。
张成刃忽而听到铃声,面前出现一扇门,咔哒一声,门被打开,他看到和先前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女人,头发烫着波浪卷,面容有些憔悴,手里扶着的大肚子格外突出,她向张成刃笑,是一张苦涩却又精明的笑脸。
“阿成——”
这一声呼唤好像一条蛇爬进张成刃的血管里,逡巡着往他的心脏冲,四肢卸了劲,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仿若回光返照,张成刃手臂涌上力气,毫不留情地甩上了门,又似逃跑,仿佛那女人会闯进来吃了他。
出乎意料地,那木门渐渐透明起来,女人硕大的肚子明晃晃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阿成——”
“张成刃!”
张成刃猛地睁开眼睛。
有一张脸贴他贴得很近,目光往他面上不住地扫视,是张成刃高二之后认识的朋友,叫陈柯。
“你怎么了?叫也叫不醒。”陈柯直起身,拿起桌角的眼镜递给他,“赶紧走,等会上课了。”“……睡迷糊了。”张成刃接过眼镜,手还有些颤抖,眼镜腿差点戳眼眶里,额头凉飕飕的。他站起来,顺带抹一把脑门,湿乎乎的,想来是冷汗。
心脏还是跳得厉害。
张成刃跟着陈柯走出去,止不住地回想刚才的梦,那个被车撞死的是他的母亲,前半段是真实的,都是他童年发生的事——而后面那部分,完全没有逻辑,张成刃十分肯定。他从小到大没见过多少孕妇,更别提在自家门口敲出一个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们走出教室后门,擂鼓一般的心跳渐渐缓下来,张成刃托托眼镜。
游戏玩多了吧。
他呼出一口气,算是释然,给自己诡异的梦境建立起一个可以立足的基础,接着抛之脑后。
“我去八班一下。”张成刃拍拍陈柯的肩,说。
“……快一点。”陈柯说。
他和早上一样走向第一扇窗,窗帘仍旧是紧拉着的,里面很静,大概都在睡觉。张成刃悄悄拨动窗帘,不出意外,周行远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遮得严严实实。
无人察觉这位不速之客,不速之客也没有品出自己在干什么,他被定身一样站着,眼目低垂,好像在想事情。
“请问您是变态吗?”陈柯踱步到他身后,压低声音评价道。
张成刃斜他一眼,做了个滚的口型,收回手,窗帘摇曳着落下,左右晃荡,旋即恢复如初。
他和陈柯走向楼梯,下行时撞上个人,抱着一大叠试卷,手表箍在腕上,身材精壮,皮肤不算白,但恰到好处,正为他偏向柔美的长相镀上一层英气,有一股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成熟味道。
张成刃和他对上眼,两人都像见了脏东西,同时移开目光,同时皱眉,同时散发出厌恶这一情绪。
张成刃几乎要将眼白全部翻出来,他贴着墙往下走,生怕沾到对方呼出的气,一步三级地跨下去。
“死同性恋。”张成刃小声骂道。
陈柯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又回头,瞥见那位死gay拐进走廊,消失在视野里。
死gay不属于二楼,他是三楼物理实验班的尖中之尖,在红榜上和周行远并肩的另一位第一名。和周行远不同,“易明”这两个字从一开始就一直高高挂在榜首,大家会猜下一次历史科的第一名是谁,对物理科的第一名则形成心照不宣的默认。
两个实验班的主科老师都是同一个,易明多半是去给八班送试卷的,这是表面,而更深的部分,只有张成刃知道。
故事很长,追溯到两年前,那时他们读高一,易明和周行远同桌。作为周行远最为亲近的竹马,即使不同班,张成刃也理所应当地和易明熟络起来,主要归功于易明和他意外地臭味相投,对游戏有着近乎魔怔的喜爱。不过易明多了自制力,于是他们又完全不同。
二人关系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周末,易明约着张成刃到家里打游戏,那时他们正要分班,张成刃知道了易明委婉地劝周行远跟着他选物理,心里初生芥蒂,而使芥蒂长成翻不过去的墙的,是在易明的房间,他碰倒了书架上的小铁盒子。
它原先不该在那,也许是易明忽然心血来潮翻出来看忘了放回去,张成刃就是如此巧合地碰到了。盒子戏剧性地摔开,里面的纸片散落一地,是学校发的草稿纸,一张张叠得工整,透出黑的红的字迹,最顶上,掉出的是一张冲洗出来的相片,易明和周行远靠在一起解题的相片。
张成刃惊得说不出话来,第一瞬间却只觉得茫然,以他目前对周边的认知似乎还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这件事。而等到撕扯般展开余下的纸条后,棒球场上以弧线轨迹飞翔的棒球终于砸在他头上,张成刃渐渐觉得愤怒,那些只是普通的草稿,上面的数字写得密密麻麻,娟秀细小,是周行远的笔迹。
“你能给我写一下第七题的过程吗?”最底下的纸条只写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下面,又是截然不同的字体,只两个字,“行远”,笔锋锐利,是易明一笔一划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