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半日,邓洛书亲绣手帕赠予秦世卿的消息就在一众女徒中不胫而走,而且越传越离谱,有几人甚至张口闭口喊起了“秦夫人”。
散学后,邓洛书瞬间被人包围,不论是旁敲侧击,还是直言相问,她一概回以羞涩一笑,嗔道:“没有的事,大家可千万别再打趣我了,叫表哥听见,是要恼的。”
乔欢对这种风言风语没兴趣,可阿绵不一样,这种热闹,她不仅自己要凑,还硬要拉上乔欢。
她抱着乔欢的胳膊,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硬是挤进人群,两眼看向邓洛书,笑嘻嘻道:“邓姐姐就别害羞啦!冯妈妈都说,姐姐与家主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除了你,天底下谁还配得上咱们家主?也不知道咱们有没有那个福气,能吃一顿喜酒。”
乔欢瞧了眼邓洛书的扭捏,先前还只是怀疑,可现在,她确定以及肯定,邓洛书对秦世卿确有男女之情,而非仅仅是因为长辈的“撮合”才亲近秦世卿。
皎皎君子,既然她喜欢,必然也有旁人喜欢,这无可厚非。但若这般不爱惜自己与心上人的名节,通过造谣使别人误会些什么,她就十分看不上了。
但也不一定是造谣。
这得看秦世卿知不知道这帕子出自何人之手。
得空得去问问他。
乔欢抽了胳膊往外走,阿绵匆匆拉住她:“咦,欢姐姐,你是不舒服吗?脸色怎这般难看?”
听到这句话,邓洛书掀起眼皮,朝乔欢斜睨过来。
“没有,”乔欢拍拍阿绵拉着她胳膊的手,“我还有些事,先走。”
*
夜幕四合,清澜斋的书房里,秦世卿立在案边,绾袖提笔,垂目看着白宣,迟迟不曾落笔。
阮贵妃表面瞧着圣眷正浓,可官家却迟迟未立继后,更别提年前还曾幽禁阮贵妃于披香殿。据说,二皇子在雨中哭诉数日都没换回官家的半分心软。
官家对阮贵妃的态度,实在难以琢磨。
这贺寿的灯盏该以何种花纹装饰才能衬得起阮贵妃的身份,既不僭越,也不贬低,还能让官家娘娘满意,个中讲究,已令他苦恼数日。
福祸相依。看似是满门荣耀,一个弄不好,只怕会给秦家引来杀身之祸。
门外传来响动。
“家主,我是乔欢,方便进去吗?”
秦世卿搁笔,“方便,进来吧。”
乔欢将赤豆糕放在桌上,“这是玉姐姐托我捎过来的。”
秦世卿疑惑道:“玉奴呢?”
“好像是有事。”乔欢仔细回想了一下在清澜斋碰见玉奴的情形,“挺急的,玉姐姐好像是往门房那边去了。”
“门房?”秦世卿有些意外,叫了靳忠进来,“你去门房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靳忠领命而去。
乔欢站着不动,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秦世卿温声道:“欢娘子还有事?”
难得来一次,肯定不能就这么走了。乔欢道:“有!”
她搜肠刮肚想出来个问题,“后日进山识竹,可我还是不怎么会判断竹龄,家主能再教教我吗?”
后日进山不仅要识竹,还要伐竹。
各人伐回来的竹子便是日后制作用以考核的灯盏的材料。竹龄如何,关系到灯盏的品质,也算是评分标准之一,自然是要格外上心
秦世卿沉吟片刻,“我若独独教你,岂非对其他女徒有失公正?”
“不会啊。”乔欢拖过圆凳坐到案边,“家主又没有说过不准提问问题,同窗们平日也见得到家主,却没有人前来询问。现在我请求家主为我答疑解惑,这怎么能说有失公正呢?”
好像是这个道理。
秦世卿笑了笑,“竹龄三载以上,韧性佳,不宜折断,想来周先生教过你们这个。至于如何分辨,细节繁杂,只说一遍,你也记不下来。”
他看向对面书架,“书架二层有本红皮书,是我儿时的手记。你且拿去细看,便知如何判断竹龄了。”
红皮书封在一众深蓝里十分显眼,一眼就能看见。
乔欢高兴地道了谢,跑去拿书。
这本书秦世卿多时不看,放的位置偏上,乔欢踮足了脚才堪堪摸到书脊,偏还挤得结实,抽也抽不动。
费了好些力气才抽出半个书身,乔欢又猛地一拽,总算囫囵拿到手,却将两侧的书也连带出来,眼看着就要砸伤脑门。
她自小机灵,一个侧身,轻松躲过,可这书却还是砸伤了人。
“嘶……”
秦世卿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家主?”乔欢愣了一瞬,“你你你——你没伤到吧?”她心急地去扒秦世卿捂在额上的手。
一道半指长的血痕横在左眉骨上方寸许,不深,还在往外渗着细小的血珠。
书页边缘狠起来,也能锋利如刀。想来是被掉落的书本不小心扫到了。
乔欢结巴道:“出、出血了!我我我我帮你擦!”
“无妨,你没伤到就好,我自己来便是。”说着便从袖中掏出布帕,深蓝打底,振翅欲飞的白鹤十分打眼。
乔欢迟疑道:“家主,你看得见吗?”
秦世卿动作一顿。
他还真不知伤口在哪儿。
刚想叫靳忠,又想起靳忠被他派去门房探听消息,还没回来。
乔欢诚意满满:“家主,我知道你方才是想过来帮我取书。算起来,这伤也是为我而受,我合该为你做点什么,要不然我心里多过意不去啊。”
她认真地看着秦世卿,心道:快点啊,血都要干掉了!
秦世卿没再推辞,蓝色布帕落入乔欢的掌心。
“用这个?”乔欢微微诧异。
用邓洛书亲绣的帕子擦血,秦世卿好像也不怎么看重这块帕子。
“嗯。”秦世卿道,“沾血的帕子不易清理,用完后扔了便是,也不必下人费心清理了。”
乔欢心头狂跳。
秦世卿果然不知道这块帕子的来历!
回到案前坐好,乔欢站在秦世卿身侧,帮他清理伤口。
帕子用料极好,刚碰到伤口,血珠就被吸收得一干二净,深蓝中缀着几点红,像暗夜盛放的红梅,料峭生香。
乔欢细看那道浅浅的伤口,叹道:“怎么办?破相了……家主,要是你真因为这个娶不到夫人,我必会对你负责到底!”
秦世卿无奈一笑,“你这小娘子,整天净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乔欢抱着一颗心,强装镇定道:“我认真的,我给你当夫……”
“家主。”靳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房的陈武跟着二爷出门,被冯县令家的少爷带人给打了。”
*
醪花厅乱作一团。
秦世琛大爷似的歪在主座上,秦老夫人捏着布帕,一点一点蘸去他嘴角的血印,动作细致得仿佛在做针线活儿,但凡秦世琛皱皱眉头,她都要停下哎呦两声“娘的心肝肉”,而后冲着一旁的秦老太爷叱骂两声:“你儿子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喝闲茶!”
秦老太爷掀掀眼皮,“打成哪样?我看还挺精神嘛!做男人的,谁还没挨过打了真的是……”
“秦远道,你再说一句!”
秦世琛揉揉耳朵,不耐烦道:“阿娘、阿爷,你们别吵了行吗?嘶——”
见儿子说话扯动伤口挨了疼,秦老夫人又抱着她的心肝肉哎呦哎呦嚷心疼。
秦世卿在外站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迈步进门。
乔欢跟在他身后,总觉得秦世卿这一进去,就像浓墨滴入净水,格格不入。
玉奴跪在堂下,肩头伏着个男子,满脸青紫,右眼高高肿起,瞧不清楚样貌。手臂软哒哒地被玉奴抬着,像是脱了臼。
这大概就是靳忠口中的陈武了。
秦世卿行礼:“阿爷,老夫人。”
秦老夫人泪盈盈地看过来,她的眉眼与秦世琛十分肖似,眼尾带勾,是与生俱来的风流,而这张脸,乃至通身的气度,都与秦世卿无半点相似之处。
莫非……秦世卿不是秦老夫人的亲子?乔欢看着秦世卿的背影,他也……从小失了阿娘吗?
“家主来了……”秦老夫人戚戚道,“你可要为你弟弟做主啊……”
来的路上,靳忠已把经过大致说了个明白。
秦世琛约冯家六少爷去酒楼吃酒,为的是商谈通商西迟所需的过所与公验。却不知说了些什么,菜还没上齐,酒也没热好,秦世琛就动了手,一拳砸了过去。
冯家六少爷的鼻梁骨似乎是断了。
两家的随从各护其主,秦世琛带的人自然比不上县令府上训练有素的护卫,主仆全都吃了不少亏。
秦世卿心中早有决断,“老夫人,此事,到此为止。”言简意赅,仿佛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什么?到此为止?”秦老夫人怒冲冲奔到秦世卿面前,指着嘴角淤青的秦世琛,道,“那可是你亲弟弟!他被打了,被打了!险些没命了!那冯家的少爷打的是他吗?他打的可是咱们秦家的脸,是你这个家主的脸啊!”
秦远道一把将她扯开,“行了行了,生意道上的事儿,卿儿说到此为止,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就别管了。”
他反手点了点秦世琛,“还有你,逛花楼喝花酒,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生意上的事,你往后,再也别碰!此事,到此为止!”
秦世琛随手一丢,染血的布帕掉落在地,皱得不成样子。
“是,在您老眼里,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自然哪哪儿都比不上兄长。”
他的眼中忽而生出一股戾气,他站起来,犹如一头小兽,执拗且倔强。
他看向秦世卿,“这件事,我没错,也没办法到此为止。他冯六郎再横,横一次我打一次。过所与公验,我秦世琛是一定要拿到的,与西迟的生意,我秦世琛也是做定了的!”
啪——
秦远道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毫不收力。
玉奴突然六神无主地惊呼道:“阿武、阿武,你醒醒……醒醒啊!”
陈武晕在了玉奴怀里。
秦世卿派了靳忠喊大夫,而后转身对乔欢道:“欢娘子,劳烦你帮把手,救人要紧。”
过所与公验,相当于护照与身份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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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影憧(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