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温度很低,甫一穿个浴袍往出走哪怕再怕热的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游弋还是个怕冷的人。
他迈出推拉门没走两步就后悔了,好死不死,走在前面的人回头问:“冷不冷?”
“我看起来像热?”
皱起的眉头和语气都很烦躁,今见山刻意打量一番:“人看起来像冷,但是火气应该能抵不少。”
“还有多远?”游弋问。
今见山叹了声气:“来吧游老师,咱俩一会儿做好被调侃耻笑的准备就行。”
笑闹声很应景的从假山边传来,今见山从台阶上下到旁边咕嘟嘟冒泡泡的泉池里。正准备伸手接一接上面的人,结果人已经迫不及待下来了。
看架势像蓄谋已久,今见山抿住唇闷笑:“这么几步路能冻死你?”
为了贴合自然风景,泉池里铺就的路会有种高低错落感,里面有许多漂浮的荷花和荷叶。
两人拖着浴袍非常滑稽地拨开往前走,没走多远就到两座流水的假山中间。
游弋抬头,看清面前的场景彻底无语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说要做好准备。
“我靠!吓我这一大跳!”
“我操!你们他妈一路蹚河过来的?”
“哈哈哈——大伙儿都来瞧瞧!”
“真俩二傻子。”
“勋子容刻!快他妈出来看戏!”
几个打赤膊的男人坐在泉池里品着酒,旁边鸟巢似的蓬下坐两个窈窕淑女,两个身穿浴袍的君子刚从竹屋里出来,正站在略高处探头,一双双眼睛全盯向假山中间。
游弋扭头往边缘处看了眼,听到旁边说:“别想了,除非原路返回。”
他们下的泉池并不是供人泡温泉的地方,要想泡其实也可以,不过酒店并不建议。
因为站可以,坐在里面的话水估计能直接漫过脖子,所以酒店非常贴心的在廊边用山石堆砌起来,生怕小孩子一个不注意掉下去。
而他们住的那间屋子也有温馨提示——未满二十周岁请更换房间。
假山上流下来的水溅了一脸,阻挡去路的是超出头顶许多的围栏。也就是说,两人需要攀住围栏踩上石头,再从围栏上翻进高处泉池里。
“现眼还是原路返回?”今见山问。
游弋睨他一眼,继续往前走:“我托你上去。”
视野受限,里面坐着的一帮人看不到了,开始站起来叫嚣,明明可以搭把手却用嘴使劲给两人加油。
游弋脱了浴袍从中间空档里抛过去,两手交握到身前看旁边。
今见山挑挑眉:“我怕痒。”
游弋收回手,对护栏偏了偏头示意他过来。今见山没动:“游老师得先答应我个条件。”
“说。”
“别扔下我不管。”
即将达到烦躁点的游弋耐心点头,今见山脱了浴袍也抛过去,两手交握到身前。
游弋扶住石壁踩上他的手,使力一蹬轻松抓到围栏,抬脚就站到了石头上。
他上去后侧过身子半跪在石头上,朝底下的人伸出右手。几秒过去,站在下面的人盯着他的掌心迟迟没有动作。
水湿的身子遇到冷空气更冷,迫使游弋催促的语气也不好:“快点。”
今见山淡淡地从掌心挪到脸上:“什么时候受的伤?”
游弋一愣,扫了眼掌心下意识回:“不严重。”
“目测四厘米,伤口已经发炎了。”今见山问,“这叫不严重?”
“不是,你们嘛呢?!”
“老游!见山被你踩死到水里了?”
“能不能行,不行我下去托他虚弱的身体去!”
游弋看向戏谑的人群,停顿须臾,又垂下视线看向池子里的人。脸上看不出什么太多情绪,但可以从气场感知到怒火。
四平八稳面面俱到的人,贸然带领伤患进入水中的行为致使内疚,这种愤怒情绪并不奇怪。
可游弋觉得在自己身上没有必要,他语气低缓地说:“今见山,我太冷了,你非要在此时此刻和我探讨我的伤口?严不严重已经是你看到的情况,探讨的结果有意义?”
“有一百种途径可以不是这种结果,能造成这种结果的却只有一种。游弋,别为你的不自爱找借口。”今见山深深看了眼游弋,转身往回走,“上去吧。”
掌心中间一道竖直的四厘米伤口泛着紫红,因为被水泡过,皮肉甚至有点外翻,旁边还有几道泛白的细碎口子。
像是扑倒在地上被极其锋利的物体划破,如果是最近两天的新伤应该还会渗血,可伤口虽深却没有流血。但无论怎么看,在划破的当时就该去医院处理缝合。
回到屋子今见山重新穿上一件浴袍,拿过茶几上的手机给北栖那边拨了通电话。
“喂,老大。”
“手里活儿先放下,要的东西都发你微信上。”
“好嘞。”
把要的东西全部发过去,等待的功夫今见山往下划了划。各种冒泡的群下面是田烽发来的伴郎伴娘照片,然后是马明轩对于伴郎救急的感谢信,其次就是张锐凡发来的未读消息。
从今天碰上游弋,今见山好像就被传染了一种毛病,完全忘记有手机这种东西。
一门心思在闲暇里竟然一整天都没有发现,居然还带受伤的人来泡热水。
今见山烦躁地点开张锐凡上午发来的消息。
——哥,先说一声儿啊,没有打探听柳屋。
——前面要给你说你跑了,那个,我就自己调了监控。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早上不是一周清理一次湖边儿垃圾桶嘛,小庆哥拿了一个用胶带裹紧的袋子给我看,我还以为啥东西呢,剪开之后差点儿没被吓死。
——我想让你辨别一下,结果您老人家跑了,我只好调监控看是不是游哥的,没错,确实是游哥上周扔的。
——哥,您看吧,我真有点儿不知道说啥了。
下面是一张图片和一段截取的视频,在点开图片的这一刻今见山甚至没有看懂。
也是在看懂的这一刻,血液再次从各个毛孔开始往出渗,丝丝缕缕的慌乱和失重紧随而至。
几个玻璃渣散乱在剪开的黑色袋子上,旁边是被红色浸透的一大坨纸巾与一条红色斑斓的白毛巾。
中间躺着一个被染红的透明杯子,里面塞满了沾有红色的黑纸盒,以及泛深黑的香烟。
裹金边的烟蒂上也是红,到处都是难以分辨又立刻能辨认的刺目红色。
今见山垂下头紧紧闭上眼睛,许久后颤着手指碰亮屏幕,迟疑又怕惊动般小心点开那段截取的视频。
画面显示时间是上个星期四凌晨三点十七分,静谧白鸽湖边只有一张座椅一排柳树一个垃圾桶。
几秒后,拉远的画面右侧出现了一个穿着齐整的人,手里握着一包东西正慢慢走近湖边。
男人没有急于扔,而是走到座椅边扫净雪坐下。
从这里开始视频一直在快进,那个面朝湖的身影却像是按下了暂停,今见山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右上方。
二十九分......四十分......四点十二......五点半。
快进停止,冰天雪地里静坐两个多小时的人终于动了,拿上东西起身走到垃圾桶边投进去,然后消失在画面里。
没多久右边反射出灯光,一辆与冰天雪地形成反差的车露出一半身子,带人从画面里彻底消失。
*
“别放屁,丫根本不在现场,后期宣传全靠他那张嘴,完事儿整个学校人看到见山和老赵就绕道走。他妈吓得我看都不敢看俩人一眼,这在中学生涯中一度成为我的头号阴影。”
沈容刻把酒递给游弋:“没见到还不能绘声绘色过过嘴瘾?你丫别太苛刻。”
“老游,知道他俩为啥干仗不?”姜清竹接腔。
“你说。”游弋喝了口,懒懒靠在池畔边。
“我啊,咱家!”
姜清竹非常自傲地摆出势子:“那会儿有见山罩,学校没一人敢欺负咱家,老赵一个转校生还以为我和见山是一对儿,那眼神,怨不得见山当校长面儿揍他。”
“当自己是个香饽饽,谁都盯着似的。”冯勋不咸不淡给游弋讲述来龙去脉。
“人两个在这之前就干过一仗,因为一个女同学以为老赵跟踪她,正好见山就在前面的胡同里打牛奶。女同学亮了一嗓子,见山过去了解到情况后就把手里瓶子甩了出去。”
“莫名其妙的老赵被砸一身牛奶当然不服,两人扭打在一块儿。所以说,两个不但是同性恋,还他妈是同性恋中的傻逼。”
章铂钰接腔:“清竹要不在,人两个能打出情来也说不准,啧啧,造物弄人呐。”
“怎么说?”游弋问。
赵别摇头笑道:“有一回我被学校一帮子堵在胡同里,没错,还他妈是老今家筒子楼那边儿。打了一半儿老今提两瓶牛奶晃悠过来,吹了一声口哨,问那帮子,能不能打出这胡同,要不能他就上手了。”
游弋抿着酒笑了笑,能想象出场景但想象不出今见山揍一群人的模样。
“那帮子还乐呢,我当时心想,一帮子趋炎附势的坏种头头来了,坏种头头也他妈是个坏种,本来还能抓两个往死里揍,这回真得栽。”
赵别拿酒杯扫一圈众人:“你们谁都没见那晚老今多帅,人长记性了,知道先把牛奶搁到墙边儿。人搁下悠哉地走到我面前,眼神别提有多臊人,像是说原来只是个空架子。”
“我正准备先下手为强,老今抓住旁边那傻逼的头直接按墙上,操,真他妈帅,怨不得学校女生为他疯狂。”
“差不多行了,真当我不要脸?”
早就看到的一帮子全开始呦呦呦地喊,游弋刚回头,手上的酒先一步被拿走。
他挑起眼梢询问池畔上的人什么意思。
今见山放下酒席地而坐,对一帮人抬抬下巴:“你们继续。”
“嘛呢见山?”
今见山对游弋摊开手:“游老师也算是我救命恩人,满城村的事儿还没起头人手先受伤了,不得好生伺候。”
“操,受伤了?”姜清竹放下酒准备往那边走,被于曦拉住。
章铂钰皱眉:“严重么?”
今见山摊开手还在等:“目前能处理,过会儿说不准了。”
“诶老王!你掐我做甚!”
于曦:“既然老赵都说到见山打人了,要不换老赵对象再说说救人?”
“那咱家现个眼!”
齐刷刷视线全识趣挪开,余光里的手还伸在旁边,一副不给就不走的架势。
游弋只好打发似地把右手给出去,然后也随众人视线看过去。
姜清竹拿上酒坐到人群中间摆足架势:“某些人啊为什么人人都爱往上蹭呢?天花乱坠夸奖咱就不说了,今儿只敞开说说救人这事儿。”
“来来来呱唧呱唧!”
“呱唧呱唧!”
人群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间歇还穿插几句有来有往地笑骂。今见山打开其中一个袋子,从里面拨开一个粉色盒子,连袋子一起放到旁边。
“左手。”
游弋一令一动,侧过身把另一只手也给出去。簌簌声音响起,紧接着左手套上了一层塑料。
他斜睨了眼一次性手套,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一块眼熟的点心先一步被塞进手里。
看游弋放进口中,今见山带上手套拿出消毒剂,握住另一只手低声提醒:“有点儿疼,忍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