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京县落脚,士兵们开始搭帐,今夜暂时在此扎营。
外头风雪依旧,鬼哭狼嚎般呼啸,帐内炭火暖热,火星不时噼啪炸开。
崔之锦裹在厚厚的狐裘里,坐在胡床上,围着火炉取暖。
陆怿坐在她的脚边,身旁放了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脱下她的靴子,用匕首一点儿一点儿划开她沾满脓血的袜子,动作轻柔。
伤口粘连在袜子上,一动就疼的钻心,小女郎咬着牙,硬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陆怿看着她冻的又红又肿的脚趾,有几处冻疮的皮肤已经裂开了,伤口触目惊心,外边冰天雪地,长途行军,难以想象这般柔弱的小女郎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他仔细为她清理着伤口,心疼不已,“疼了就告诉我。”
她咬着牙,坚强道:“没事,哥哥,我能忍。”
前世经历的种种,早已让她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哭,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她必须独立坚强,才不会任人欺辱。
“你不用忍。”陆怿执帕蘸着热水,给她清洗着伤口,“疼了就喊出来、哭出来,别憋着委屈自己。”
崔之锦心中一动,看着他笼在火光中的侧颜轮廓,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柔软的酸楚。
前世,她刚入宫的时候,笨手笨脚,不懂规矩,屡屡被陆太后责罚,在数九寒天时还罚她去浣洗衣物。
北方的冬天是那么冷,她自幼长于南方,畏寒怕冷,端着脏衣踉踉跄跄行于风雪之中,双手泡在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洗的满手都是冻疮,红通通的手指肿的跟萝卜一样。
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心疼,生于南方的她也不知什么是冻疮,她看着溃烂的双手,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她又冷又饿,缩在角落呜呜哭泣,单薄瘦弱的身躯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自己缩在母亲怀里撒娇,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温暖如春的南方。
醒来后,发现自己真的回到了温暖的房间之中,后来才从宫人口中得知,那天自己被冻晕在雪地里,是陆侍中路过时发现了她,把她救了回去,她才保住了一条命。
她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后,还是要继续在这黑暗冰冷的宫廷里挣扎求生。
眼泪毫无征兆的大颗大颗掉着,落在了陆怿手背上。
她哭了,却没有哭出声。
陆怿正清洗着她的脚伤,乍然看到手背上的泪珠,才恍然意识到她真的哭了。
他抬起头,看着默默流泪的小女郎,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边给她擦着泪,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哄着。即便再坚强,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郎,需要关心,需要呵护。
崔之锦无声落着泪。
前世,她家世寒微,无依无靠,生母早逝,父兄不爱。
被献入宫中,被皇帝欺骗,被宫人欺辱,被毒酒赐死。
一生坎坷,命不由己,没有选择的自由。
陆怿于她,是天上月,镜中花,不可即,不可提。
是她那灰暗人生中唯一的救赎,唯一的光。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他前世就是她的哥哥,可以保护她,爱护她,那她一定不会落得那般凄凉下场。
她摸了摸腕上的玉镯,现在,他就在她的面前,哄着她、照顾她。
她本该欢喜,却莫名难受了一下,他这么好,若是自己的亲哥哥,该有多好啊。
军医掀帘入帐,送来药和布帛。
一阵寒风随着被掀开的帐子涌入,崔之锦哆嗦了一下,胡思乱想的思绪被打断,人也清醒了几分,她擦了擦眼泪,又恢复了笑脸。
军医检查了她的伤势后,便细细嘱咐着陆怿如何处理,如何用药。
数九寒天,士兵行军手脚易生冻疮,疮口又疼又痒,拿不稳兵器,影响战斗力。上好的冻疮药可以让士兵免受疾病困扰,提升战斗力,故而是冬季行军必备良药。
陆怿按照军医的吩咐,将药粉洒在小女郎刚刚清理好的伤口上,又用丝帛一圈一圈把她洒了药的伤口包了起来。
帐中温暖,冻疮处理之后,便热的有些发痒,崔之锦忍不住挠了两下痒痒。
陆怿拉住她的手,制止道:“别挠,忍一忍,伤口愈合就不痒了。”
女子的小脚本是娇白圆润的,却因那斑驳的冻疮面目全非,若是忍不住挠烂了,可是会留下疤痕的。
崔之锦手指在他掌心蜷缩着,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忽然,她的身子一轻,转瞬就被陆一抱而起,轻轻放到了榻上。
“这两天尽量少走路,让伤口愈合一下。”
崔之锦下意识搂着她的脖子,紧紧贴着他,脸上染上红晕,心里仿佛有潺潺暖流滑过,软软的荡漾着。
陆怿给她裹上厚厚的皮裘,把她裹的密不透风,只露出一个小脑瓜,对她的照顾的是那样顺理成章,流畅自然。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崔之锦突然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低声请求道:“哥哥,你可以不走吗?”
她向他凑近,眼神楚楚,四目相对,他的棕眸渊默深沉。
炭火燃烧着,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帐上,一高一低,一躺一立,影影绰绰。
陆怿垂下眼睫,手指微微攥了攥,复又坐在她的床边,给她压了压被角,哄她入睡,“睡吧,我就在这守着你。”
崔之锦感动地点点头,闭上了眼。
外边风雪呼啸,帐中温暖如春,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终于在他身边睡了一个安稳觉。
*
第二天一早,雪已经停了,一轮红日缓缓升起,给银装素裹的大地笼上一层红光。
众人再度拔营启程,各地的叛乱已经陆续平定,几路大军陆续会合。
娄安也顺利突出重围,赶来会和,他跟丢了小女郎,吓得魂飞魄散,看到崔之锦安然无恙的呆在陆怿身边后,才大松了一口气。
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信使已经先一步快马加鞭前往京城汇报平乱战况,崔之锦随着大军缓缓班师还洛。
过往,魏**队打仗的时候,都会习惯性抢掠百姓。
这次,大约是陆怿随军督察的缘故,军中的风气显然整肃了很多,没再出现过抢掠之事。
一路上,他们收编流民,安抚百姓,恢复民生。
天气阴晴不定,不时有风雪封路,故而回去的路上走的很慢。
今年的除夕夜,他们是在行军的路上度过的,王师打了胜仗,军中气氛和乐。
子时一到,没有炮竹,士兵们便敲着军鼓,刀剑相击为乐,放声高歌。
唱的是《企喻歌》,北朝马背之乐。
火堆儿旁,崔之锦依偎在陆怿身边取暖,听着那慷慨嘹亮的歌声,不时拍手和着拍子,灼灼火光照着她的脸蛋,面上红扑扑的。
元衡拉着个脸,隔着火光在对面看着他们,这般亲密模样,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呢。
陆怿把温好的酒递给她,“喝点酒暖暖身子。”
崔之锦摇摇头,拒绝道:“哥哥,我不擅饮酒。”
陆怿劝道:“多少喝一些,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过了除夕,你便又大了一岁,是值得庆贺的事。”
过了子时,小女郎便到了及笄之年,已然是个大人了。
崔之锦抿唇笑着,不好再拒绝,接过酒碗后,只是浅浅抿了一口。
北人的酒烈,就这一小口,便辣的她满脸通红,腹部很快就燃起了一团火,全身上下转瞬就暖和了起来。
陆怿给她擦擦嘴角,她便把剩下的酒又递给了他,说什么都不肯再喝了,陆怿接过,无所避忌的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元衡冷冷看着小女郎那温顺乖巧的模样,胡乱拨着火堆儿,心中冷嗤,可真会装,在他面前就是冷脸倔强,到了陆怿跟前就是娇弱乖巧。
只有他知道这个心机小白兔的真实模样,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冷吗?”
陆怿低眼看着她微红的鼻尖。
崔之锦从他的狐裘里露出脑袋,眼睛滴溜溜转着,“耳朵凉。”
陆怿便搓了搓手心,宽大温厚的手掌把她的耳朵和脸颊都包裹了起来,温热的感觉沿着脸上直抵心底。
小女郎笑着,又往他怀抱靠紧了几分,闭上了眼。
陆怿顺势搂住她的肩膀,让她在自己怀里安睡。
元衡看不下去了,扔掉手中的柴火,起身到雪地里冷静去了。
正月初二的时候,洛州军返回洛阳大营,为了不惊扰城中百姓,专程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回去。
崔之锦和陆怿共乘一骑,听着他和元衡的交谈。
陆怿本是代朝廷西巡长安的,临时遇上洛州的动乱,才耽搁至今。
元衡本来也该在年底归京述职,刚巧陆怿来了洛州,他便不必再亲自归京这一趟,便托陆怿归京时,顺便把洛州的情况一并回禀太后。
洛州这几个月税赋增加,民生安稳,前不久太后还来信夸了他。他是洛州刺史,地方政绩,都是他以后立朝执政的底气。
他以前也不懂陆太后为何那般重用那些汉臣,看不顺眼这些羸弱汉人,如今,他自己也对这汉女改观了。
元衡扫了一眼马背上的小女郎,“多亏了你这好妹妹,洛州如今务农的积极性很高。”
陆怿微微有些不解,这跟芝芝有什么关系?
元衡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说她就做那么不起眼儿的一朵花,背后就能拉动,桑农、蚕农、染坊、织作各方面民生,愣是把这半荒废的农事给盘活了。”
陆怿诧异一笑,她还这么小,就这般了不起了吗?他低眼看着身前的小女郎,却只看到一片漆黑的发顶。
小女郎似乎没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夸赞,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芝芝?”
他柔声唤了一声。
崔之锦回神,仰头看着他,落寞道:“哥哥又要走了吗?”
陆怿神色一滞,她是舍不得自己吗?安抚道:“很快就会再来的。”
她勉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再度落寞地低下了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一次,格外不舍得他离开。
可是,她又不敢说出来。
与此同时,得信儿后的贺伦珠,已经迫不及待的驱马出城来接众人了。
看到安然无恙的崔之锦后,才大松了一口气,二人执手欢喜,互问着分别后的近况,并辔而行。
回去的路上,贺伦珠还叽叽喳喳的跟众人说着她们在荥阳,在延寿城的惊险遭遇。
“多亏了那个带鬼脸的帮忙,我才能顺利突出重围。”贺伦珠有声有色的转述道:“那个人的身手可真是不错。”
“带鬼脸?”元衡本是漫不经心听着,听到此话后,眼中精光一闪,问她,“魏风存在延寿城出现过?”
先前怎么没一个人跟他说?
这个名字一出,周围气氛明显静了一静,众人各自腹诽思索。
贺伦珠一懵,她不认得什么魏风存,回想那一夜的情景,“这我就不清楚了,他戴着个罗刹鬼面,似乎是有人这么称呼他。”
元衡锐如鹰隼的目光扫向崔之锦,“你见过他的,是他吗?”
崔之锦心里一咯噔,虽然那黑衣人是假扮的,可他与陆怿兄妹关系匪浅,很可能还知道魏风存的真实身份,没有搞清楚他的目的之前,她不能暴露他是谁。
她面色冷静,含糊其辞道:“那个人是戴着一个跟魏风存一样的鬼面,可他掩护珠珠突围后就消失了,隔的太远,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
元衡浓眉皱的更深,魏风存既然现了身,还帮了忙,为何又要悄无声息的离去?
陆怿则是眼神阴沉,那时他明明带兵在外,谁在延寿城冒充他?为何要冒充他?
难道,他知道自己是谁?
可魏风存的身份,明明该是他和元彻两个人的秘密,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就在他思绪神游之际,崔之锦突然勾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解释着,语气柔软乖巧。
“哥哥,我真的没再跟他有牵连,我有听话。”
陆怿心中一动,那一夜,他跟她说那是个恶贼,是朝廷一直缉拿的对象,让她不要再跟他有牵连。
她说她有听话。
他自是相信的,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人不是他。
*
邺城。
千里冰封,雪色苍茫。
邺城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在一阵簌簌风雪声中,洛州大捷的的迅报传到京城。
长春殿帷幔低垂,炉香袅袅。
陆太后姿态慵懒,斜倚凭几,听着王迎儿为自己诵读远方来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洛阳是前朝旧都,天下之中,中原腹心,洛州稳住,汉化改革便可进一步深化。
治理百姓,要镇压,要威慑,更要怀柔,以德抚慰。
洛州乱平,是时候进一步推动她的理想了。
不久后的洛阳——
处理好洛州事务,正准备归京的陆怿,在正月里一个细雪初停的上午,收到了京城来信,陆太后让他留在洛阳,不必归京了。
三月,她将携天子,御驾南巡,亲临洛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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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归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