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崔之锦发现认错人后,开始拼命挣扎。
小女郎眼中欢喜褪尽,只剩尴尬与恐慌。
怎么会是元衡?
“放开我,你放我下来。”
元衡不为所动,反把她箍紧了几分,提醒道:“别乱动,摔下去的话,你就被乱马踩死了。”
崔之锦这才冷静地看着四周纷乱的骑兵,厮杀的士兵,箭矢如流星。
她不由心头一凛,倒吸了一口气,身子缩成一团,手指扣着他的盔甲,稍微安分了几分,却还是倔强的别开头不看他的脸。
元衡戏谑地勾了勾嘴角,驱马掉头,转至后方,把她轻轻从马背上放下,交给了一队士兵保护。
崔之锦从马背滑下,站稳后,就立刻跑开,拉开了和元衡的距离。
元衡眼带讽刺地扫了她一眼,随即拔刀指天,首当其冲,奔向战场之中——
“将士们,冲啊,打豪强,均田地了!”
“冲啊!”
……
顷刻间,冲锋叫阵震耳欲聋,千军万马呼啸奔腾,镇压作乱的流民。
崔之锦独自站立在风雪之中,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冲锋之声,心头微微震动。
过往,她只是从书中、从口中得知改革的残酷,流血牺牲。
如今,她如此直观的置身于时代的洪流之中,亲眼见证了一个王朝的流血改革。
与朝廷的正规军接触后,流民军一触即散,延寿城的叛军很快被镇压,暗处指挥作乱的头子也陆续落网。
动乱平定后,士兵整合军队,准备去和另一支队伍会师。
崔之锦与卢夫人话别,她急着去找陆怿,要先随元衡的主力军走了。
卢夫人还得在城中等着家中男丁来接,她知道崔之锦早晚是要回洛阳的,现在到处都是作乱的流民,她随着官军走,也安全一些,便嘱咐了几句,让她路上小心。
崔之锦独自来到城外跟洛州军会合。
细碎的雪还在稀稀疏疏下的,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单薄瘦弱的身躯,冻的瑟瑟发抖。
她这段时日都是提心吊胆,疲乏困倦,此时狼狈的模样,竟与那逃难的流民无异。
元衡远远看着她,迎着风雪,策马向她走了过来,“上来,我带你走。”
说着,便从马背上俯身,对她伸出了手。
崔之锦想着先前自己主动伸手,对他投怀送抱的场景,觉得很丢人,倔强地扭过头,“不上。”
元衡眉峰一蹙,就那么怕他吗?她又不会骑马,不上他的马,难道要走路吗?
耐心道:“别任性,现在是行军,没地儿给你找马车。”
崔之锦不为所动,死活都不愿再被他占便宜了,“我可以自己走路。”
二人无声对峙着。
这时,副将过来提醒元衡,俘虏的流民已经清点完毕,士兵们已经整装待发了。
元衡回神,又沉默着看了小女郎一会儿。
崔之锦冷着脸,避开他的视线,眼神倔强。
他轻哼一声,冷冷调转马头。
“那你就走路吧。”
……
一路上,崔之锦紧随着队伍,跟着士兵和被俘虏的流民前进,士兵走路她就走,休憩她也休憩。
被困城中的几日,她都没能好好休息,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累的头晕眼花,她的脚上磨了不少水泡,加上现在天寒地冻,长途行军,脚上的水泡都被磨破,成了冻疮,每走一步,都是钻心之痛。
可小女郎咬着牙,硬是忍着,没抱怨一句,没喊疼,没喊累,也没说过一句苦。
元衡策马走在前方,走的很慢,不时回头看看她。
她一身狼狈,十分倔强,被围困了几日早已是蓬头垢面,脚步跌跌撞撞,一瘸一拐的。
元衡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手掌攥了攥马缰,自嘲地叹了口气,调转马头向她奔去,犯贱就犯贱吧。
一阵马蹄奔腾声后,一人一马在她面前停下。
崔之锦脚步一顿,看着马背上的男人,手指攥了攥裙摆,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的脚怎么了?”
“没事。”
她回避着,脚往裙摆下缩了缩。
元衡低眼看了看,女子那雪白的靴子早已被雪泥染黑,还隐隐透出一些红色的血迹。
“受伤了就别逞强。”元衡蹙眉,又从马背上俯身,对她伸出手,“上来。”
崔之锦吓得猛然跳开,这个混蛋,别想再占她一丝一毫的便宜了。
“不上。”
看着跟躲瘟神似的小女郎,元衡脸色瞬间黑了几分,真够倔的,没见过哪个女人敢这么拂他的面子!
一时不忿,也不跟她客气了,直接驱马到她跟前,准备强行把她抱上马背。
崔之锦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竟然还想来硬的,吓得立刻四处奔逃躲避。
“你跑什么跑。”
元衡沉着脸,驱马跟着她,跟遛猫似的,看她笨拙躲闪自己。
“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女郎脚上有伤,明显跑不快,脚步跌跌撞撞的,不一会儿就被元衡围堵的无路可退。
元衡堵在她身前,弯腰就要再揽住她的身子,把她拎上马背。
崔之锦拼命挣扎,抗拒着,死后都不肯上他的马。
“你走开,我不上,你别碰我。”
可是细腰已经被他揽住,就在要被他拎上马背时,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芝芝。”
元衡手上动作一滞,抬头看向声音来源。
千军万马奔来,两军顺利会师。
崔之锦同时转头,愕然看着远处飞驰而来的骏马,巨大的狂喜在心头翻涌。
漫天风雪中,马背上的男子,马蹄翻滚,白袍如雪,衣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她看着他,好像离自己很近,又好像很远。
近的触手可得,远的如梦似幻。
她瞬间红了眼眶,用力挣开元衡,重重跌倒在了地上,她连滚带爬地爬起身子,不顾脚上的疼痛,撒开腿向他奔去。
“哥哥。”
陆怿听到远处的呼唤,心口狂跳,驱马狂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向自己奔来的小女郎。
她没有随着冰雪消融,没有随着寒风凋零,没有倒在血泊之中。
她就在他面前,向他奔来,一声一声的呼唤着他。
心下轰然,溃不成军。
马蹄没在松软的雪泥之中,再难前进,他从马背上滚落,踏过千山风雪,同样向她狂奔而去。
那一刻,天地无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下来,时间慢了下来,只见二人向对方飞奔而去的身影。
二人的距离一点一点靠近。
风停了,雪也停了。
崔之锦对他伸出手,一双坚实的臂膀转瞬便将她紧紧箍入怀里,她依恋的抱着他,用尽全力,无声诉说着重逢的欢喜。
“芝芝。”
陆怿心中巨石落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揽着她的腰,把小女郎娇小的身子整个提起,包裹在了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她还活着。
还好,她还安然无恙的在这里。
“哥哥。”
崔之锦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眶红润,哽咽了一声。
陆怿带有薄茧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语调温和,似是在安抚幼童,“别怕,哥哥会保护你的。”
崔之锦无声落着泪,温柔地给他擦着脸上的尘土,几个月不见,他瘦了一些,脸部的轮廓愈发清晰,白玉般的面容上,眼窝微微发青,透着一丝疲惫。
这一路从长安到洛阳,又从洛阳到此地,千山万水,风尘仆仆,他只是为了赶来见自己。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这样挺好的,一辈子做他的妹妹,也挺好的。
陆怿复又把她抱到了怀里,小女郎脸颊贴在他的胸膛,感受着那狂跳如鼓的心跳,炙热的温度。
他就在她身边,不是幻觉。
元衡驱马走了过来,对着如胶似漆的二人翻了翻白眼。
对着他就是冷言黑脸,不许抱,不许碰。
对着陆怿就是欢天喜地,投怀送抱,还抱的这么紧。
差别对待,如此明显。
元衡心中忿忿,故意讽刺着,“这‘兄妹’相认的情景可真是感天动地,抱了这么久还没抱够,还走不走了?”
陆怿闻声回神,把小女郎从怀里放了下来。
双脚骤然落地,崔之锦“哎呦”了一声,竟是腿上一软,险些瘫倒。
陆怿连忙扶稳她,“怎么了。”
崔之锦咬着牙,豆大的冷汗从脸上滑落,“脚上有些疼。”
陆怿眉峰一蹙,一躬身把她横抱而起。
崔之锦也很自然的顺势搂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怀中。
陆怿把她放在了路边的石头上坐好,然后蹲在她面前,脱了她的鞋袜。
她的袜子已经被脚上的水泡和冻疮流出的脓水、血水浸透,这一路上那脓血湿了干,干了湿,整个袜子被浸透,已经紧紧粘在了皮肤上了,稍微一扯,那皮肉便疼的锥心。
陆怿看着这一幕,瞬间黑了脸,沉声问元衡道:“怎么回事?”
怎么把人照顾成这样了?
元衡冷哼一声,翻翻白眼道:“她自己不肯上马,非得走路,不关我的事,我没虐待她。”
陆怿心疼地咬着牙。
崔之锦若无其事地笑着,不想让他担心,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没事,哥哥,等回去了,洗干净涂了药就好了。”
陆怿一言不发,把小女郎再度横抱而起,向马前走去,边走边嘱咐元衡道:“尽快找个地方落脚,她的伤不能拖。”
现在外头冰天雪地,不尽快处理,说不定会落下残疾。
*
返回的路上,崔之锦和他共乘一骑,被他裹在狐裘里,裹的严严实实,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温度,暖烘烘的。
她闭上了眼睛,紧绷了几天的情绪终于得以放松。
朦朦胧胧中,好似感觉到他拉起了自己的手,温热宽厚的手掌捏着自己的手,不知在做些什么。
下一刻,手背一疼,好似被什么硌到,崔之锦“呀”了一声,睁开了眼,只觉腕上一阵清凉。
陆怿柔声道:“弄疼你了吗?”
本想着悄悄给她的。
崔之锦茫然抬起手腕,只见腕上已经多了一只白玉镯,肉质细腻,色泽温润,似曾相识。
她的眼神蓦地动了一下。
陆怿又拿出另外一只,拉起她另外一只手,握住她手掌关节处,稍一用力,另一只玉镯也戴到了她的腕上。
崔之锦有些恍惚地看着腕上的一对玉镯,前世今生的记忆,错综迷乱的在眼前浮现,耳边乍然又响起一阵金玉碰撞的叮铃之声。
这块玉,似是跨越千山万水,流转了无数轮回,才再度找到了她的身边,终是戴到了她的腕上。
“在长安得了一块于阗美玉,只够做这么大小的镯子,你手小,想着应该合适,果然就戴上了。”
崔之锦呆呆的,心乱如麻,“哥哥专门给我做的吗?”
“嗯。”陆怿点点头,“这么点儿大的镯子,只有你戴的上。”
崔之锦恍然想到了什么,试探着询问他,“很贵重吧。”
陆怿不解,他怎么会给她次品呢?
“给你的,当然是最好的。”
猜测得到证实,一切过往顿时豁然开朗,崔之锦心中波澜翻涌,低下眼,苦笑了一下。
前世,他还说这是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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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