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望州地界已是一周后。
众人精神都颇为萎靡,直至看见望州道县的门楼才提起精神,长途跋涉后终点近在咫尺实在是令人振奋,即便还饥渴难耐,人群中依然响起几声欢呼,不少人泪洒当场。
崔管事任由人群发泄完压抑的情绪,随后站到队伍前头,面向大家,双手下压。他这一路积攒了不少威信,人潮的波动渐渐平息。
“诸位,我们人数庞大,贸然进入道县,恐怕会让县衙对我们产生反感。不如在城外稍作休息,我先进去与县令说明情况,再来与诸位会和。”
历经一路波折的人们哪还有精力思考,自是说什么是什么,纷纷点头。
崔管事带着他的三四个仆役进城了,鸿镇逃来的人们自发找树干或空地倚坐着。他们原也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户商户,虽则算不得大富大贵之家,却也不愁吃穿,素日收拾得干净体面,如今灰头土脸的窝在城门外,接受守城士兵和来往行人异样的目光,一时都觉得发臊。
这一周的跋山涉水,起先还互相帮扶,后来自身难保,有掉队者也只好视而不见,最后甚至能为了一小块兔肉大打出手。
但谁也没走远。都是从鸿镇逃来的,这个前缀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集体感。
无须在意是不是鸿镇本地的,现在所有人都是流民了。
大抵过了两个时辰,日上中天,暑热熏得人昏昏欲睡时,崔管事跟着县令及一帮衙役来到城外。
道县令瞧着是个慈眉善目的,来到众人面前,竟先落了两滴泪:“鸿镇遭难我听说了,各位父老乡亲,你们都受苦了!”
父母官站着,他们岂敢继续坐着?大家都清醒不少,接二连三站起来,迭声道“不敢”“县令客气了”。
道县令满意地颔首,接着道:“各位来到我辖下,愿意改户籍的,便是道县的子民,如果有想回鸿镇的,我冯某也自当倾力相助!”
恭维声更盛了,几个妇人眼含热泪,喃喃道“冯县令真是个大好人”。
崔管事上前一步,朗声道:“承蒙县令厚德,我相望商行也愿随效冯县令义举。诸位如果想找份活计糊口的,不妨来商行,我们敞开门欢迎各位!”
一众感恩戴德声中,那帮衙役领着鸿镇流民走入城内。
道县布局与鸿镇如出一辙,以东为贵,县衙也建在东边。衙门口已经摆好两张书案,两位主簿携厚厚数册书静坐案前。
块头大气力足的几个大汉为了早些登记完去商行谋个好职位,猛地冲上前,撞开不少人。现场一片怨声,衙役才懒散地走出来,舞着棍棒喊了两句。
“排队,排成两队!不要挤,一个一个来!”
武器的威胁显然是有效的,人群分作两堆,但也没成队,三三两两地团在一块。周息身量小,又没有亲朋在身边帮衬,很快被挤到队伍末端。
轮到她时已是薄暮,天陲的大片霞云红得像鸿镇燃起的炽盛光焰。
主簿已记得有些不耐烦,抬了下眼,粗声粗气道:“姓名、原户籍,报。”
“周息,原籍在相州月牙镇戚家。”周息看着主簿的脸色,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那个……官爷,鸿镇现在怎么样了?”
“鸿镇?应该在重建吧。”许是一声官爷取悦了他,主簿顿笔思索片刻,“本也不是什么大动乱,几个活不下去的邛僰人假扮流民混进去抢劫,只是发生在半夜,又烧起来了,人挤人死的多点。”
重建……想必损毁极为严重,才需要用到重建这样的词。周息垂下眼,心知老翁老妇怕是凶多吉少,即便没被邛僰人发现,那场火也很可能烧到镇西。
只是,不是什么大动乱?
一个想法恍若惊雷劈进脑中。
她几乎不敢面对自己的猜想,嗓子在颤抖,心也跟着在颤,只能尽最大努力保持语调的平衡:“邛僰人……有几个?”
“我想想。册子上登记的,二三十个?”主簿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户籍簿翻过一页,“你可以走了。下一个。”
天地霎时轰然作响,耳边一片嗡鸣。老翁、老妇、卖花的小姑娘、徐阿婆、杂货铺老板、好心提醒她的绣娘,历历在目。她其实只待了短短一周,却记下这么多人,而后一场夜半暴乱,他们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周息丧魂落魄地走出衙门,一时大恸,哑得吐不出半个字来。
二三十个,原来只有二三十个。
却令整个鸿镇人仰马翻、血肉狼藉。
*
相望商行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所有登完户籍的流民都削破了脑袋要往商行里钻。
商行在望州的管事也姓冯,不知是不是冯县令的哪个亲戚。他见这么多人都要来讨活计,笑得看不见眼睛,只有层层叠叠的褶子坦在脸上。
“来了相望商行,只要大家伙好好干活,月给半贯,吃住都不用愁!”
月给半贯显然是针对流民的压价,但对于此刻的他们而言,有吃有住就是天国。一道排在队伍末端的流民纷纷往相望商行涌去,周息迟疑片刻,却与他们背道而驰。
他们这一行队伍,互相帮扶时,崔管事无动于衷,自身难保而对掉队者视而不见时,他冷眼旁观,因一块肉的归属而大打出手时,他隔岸观火漠然置之,除非牵扯的人增多,才会站出来制止一二。
周息疑心他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生命,只是想借人数之利平安到达望州。一旦产生这个想法,崔管事与县令在城门外的义举就显得不甚真诚。
可她并无实质证据,只是一种冥冥中的感觉,说与任何人听都不会得到信任。她只能遵从自己内心的直觉,远离相望商行,另觅他处栖身。
周息的打算是乐观的,然而待她上了街,挨家挨户地求个活计时,才发觉她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有些店家看身量便知她撑死了也就十三四岁,不肯顶风作案,有些店家倒是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一听她是自相州鸿镇来的,顿时绝口不提招工之事,摆摆手将她拒之门外。
一两次也就罢了,五六家店铺都是如此。周息起了疑心,再次因为来自鸿镇被赶出来后,她悄然躲进廊柱的阴影里,附耳在门板边上。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真让她听到了老板的喁喁低喃:“还当能骗个傻冒来,怎么偏是鸿镇的,哎……”
周息努力贴着门板,想仔细着点多听几句,那老板一声叹息后却再没了下文。她不死心,继续支着身子偷听,鸿镇相关的没听到,老板训斥小厮的连珠炮倒是听了个七七八八,这才失望离去。
当真是因为她是来自鸿镇的流民。
只是望州与相州睦邻友好,素不相犯,望州的商铺,怎会对鸿镇人避之不及?
可是周息没有再去试探的时间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去相望商行,要么露宿街头,连最后的力气也存不下。
天已渐渐暗下来,幽幽沉沉昏昏冥冥的,她饿得已经过了那通灼烧似的劲,现在只觉得虚弱,再不吃些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两眼一黑,无声无息地昏死过去。
起码先活眼前的一时吧,万一真是蜜糖呢?
她苦笑一声,认命般向相望商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