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追根溯源,鸿镇虽大,却并不是一个严格按照城镇规划建造的市镇。
多年前剑南初收,有商队行径此地,发觉此处背山面水又四通八达,就留下一些物资标记,其余商队竞相效仿,兼之西边邛僰、南边诸部常有流窜或随商队来到大延的人定居于此,经年不觉有了商镇的雏形。官府也乐见其成,只象征性地按方位划为五处,并在镇东建座镇衙意思意思,任其自然发展。
是以鸿镇没有城墙,这片土地上,哪里有人,哪里就是鸿镇。
大延开朝立国两百年,纵使内部有沉疴宿疾,对外却仍具震慑力。邛僰与大延百余年前好歹有过一段姻亲,近些年来往不深,也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居民们担心战乱,却怀抱侥幸,不觉得兵燹之祸会越过西南几个重兵把守的大县烧到鸿镇来。
于是灾难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浓云蔽月,漏断人静,两个更夫敲下一慢两快,笃笃咣咣的锣梆声回荡在寂寥漫长的街道里。
正是三更天。
起初是镇南传来一声惊叫,但没有人在意。
西南几个小乡镇被劫,不少流民逃窜至鸿镇,靠近门楼的镇南便被镇衙选作他们的落脚地。流民没有秩序也难以管理,为了一口饭什么都能做出来,镇南常有恶性斗殴事件发生,居民们早已熟视无睹,便是发生在面前也不过绕个路。
而后是镇中。
杂货铺老板等人卷铺走人后,那几家店面就空了出来,一些还算壮硕的中青年男性毫不客气地占地称霸。三更鼓响,关上门的店铺传出砰啷斗殴声。
镇中夜半斗殴已经触犯条律了,两个更夫顿住脚步,骂骂咧咧地探头去看,准备把那几个流民押给镇衙讨点赏钱,却看见提着大刀血溅满身的士兵劈开木门,木屑飞扬中,刚杀完人犹怀寒芒的视线锁定住他们,嘴角还带着轻蔑的笑。
更夫懵了,满脑子都是这些天流传的打仗,又见士兵拖着刀向他走来,铁器与地面划出刺耳的嗞啦声。他们登时吓破了胆,锣一扔梆一甩,高喊着“杀人了!打仗啦!”,一阵风似的窜走了。
这次的惊叫敲碎了鸿镇的深夜,无数人来不及整理衣冠,匆忙间趴窗外看。
路上不知何时已出现十来个提着大刀的士兵,沿街挨家挨户劈门洗劫,暗红的血从门缝下淌出来。再往远看去,镇南来路又接连出现人影,似是源源不绝。
“邛僰人!好多邛僰人!”
平静了几十年的鸿镇何曾面临过如此境地?
寂静的三更天被轰然引爆,住在镇中的几十户人家顿时鸡飞狗跳,哆哆嗦嗦找银子的、焦急地又拖又拽的、被吓哭的、摔倒在地的,落在后头的老弱妇孺被一刀结果了性命,邛僰士兵狞笑着搜走她们身上的珠宝金银。
人群愈发骚乱,他们像一群慌不择路的羔羊,撒开蹄子飞奔在路上,又不知该往何处去。
“去镇东!衙门里有带枪棍的!”不知是谁喊。
人流慌乱中改道而行,统统奔往镇东去,谁也不想落后,落后意味着等死。个子矮的,腿脚慢的,改道没跟上的,很快在拥挤的近巷里与石板路融为一体,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留下。
镇中情状如火般燎到整个鸿镇。
镇西镇北多是住人的里坊,一声“邛僰人来了”,霎时惊起千层浪。
“几个邛僰人?”有人问。
“几十个,几百个,源源不断,见人就砍啊!”有人答。
周息本就没睡深,事发第一时间她就睁开眼去敲木门,匆匆道:“邛僰人来了,阿翁阿婆,快走。”
老翁看向老妇:“走吗?”
老妇笑了一声:“走什么,长在哪死在哪。再说,我这腿,走得动?”
于是老翁看向周息,揉揉她的脑袋:“我们自有藏身之处,邛僰人不一定能杀到镇西来。不过呆在这到底是瓮中之鳖,你快走,从北边往镇东去,不用担心我们。”
周息一怔,下意识否决:“不行……”
老翁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挖的藏身洞就够两个人挤,而且现在情况不明,人多总比落单好。快去,听话。”
“邛僰人杀来了!”
外头传来堪称鬼哭狼嚎的一声喊,已经有两个邛僰士兵赶到镇西,手起刀落,血溅三尺。大伙本是将信将疑,此时亲眼得见,顿时吓得四散逃窜。
老翁一推周息:“快走!”说完将木门掩上落闩,扶着老妇往一层地下的藏身洞走去。
周息茫然跟着人群跑。
她看见杀猪的屠户提着杀猪刀想找邛僰人拼命,他的婆娘却抱着幼子愤愤地哭“你去吧,你以一敌百,你死得痛快,留我和阿牟被一刀一个!”。
她听到小女孩脆弱的哭声“阿娘,阿娘你在哪,我害怕……”,而她的母亲不幸倒在血泊中。
她的后脚跟被踩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索性就势滚到一旁的草垛里,避开盲目的人潮。
往北走,再去镇东。
北,哪里是北?
跟着人群,可人们慌不择路,只会往邛僰士兵相反的方向跑。
周息爬起来,刚刚站定,又是不知何处来的一肘,痛得龇牙咧嘴。她回头,却发现邛僰人似乎并不为屠杀而来,而是在屋舍间翻箱倒柜地搜罗战利品。
鸿镇对流民漠然视之,于是西边南边几个小乡镇面临的洗劫重现在鸿镇身上。
他们逃到镇北时,却听一声撕心裂肺像死了娘一样的泣喊:“衙门没有人!”
“镇长呢?衙役呢?”
“镇长跑了!”
消息如惊雷般炸响,人群哗然失声,有几个本就六神无主的人顿时崩溃,哭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这场奇袭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面容有些苦涩,但声如洪钟。
“各位,我是相望商行的管事,听我说。眼下邛僰人来犯,有多少人我们不清楚,不能盲目反击去送人头。镇长不在,我们既然已经逃到镇北,不如就各自逃命,日后再回来。不知道该去哪的,可以随我往东边望州去。”
他其实并不想出头,只是此时若是没有主心骨,怕是不知又会发生何事。
这位管事看上去是在场最为端整的,这等狼狈时分,身边仍有三四个仆役随护,看上去很令人信服。少顷便有人高呼:“崔管事,我认识您,愿意跟您走!”
那位崔管事颔首,又喊道:“还有谁愿意走的,举个手。”
起初稀稀落落举起四五只手,后来越举越多,有几个留恋不肯走的也在家人的劝解下慢慢抬起手来。崔管事点了下头,领着济济一帮人往东边去了。
周息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
欣欣向荣的商镇如今房毁墙坍满目疮痍。天色极黑,四处都是血,月光不肯洒落在此地,于是远处燃起烛火,火光烧着了半边天。
她有心想回镇西,却看见一个满脖珠宝满怀金银的邛僰人出现在暗巷转角。那邛僰人看见周息,被血溅红的脸上挂着渗人的狞笑,几个大跨步就要追上来。
周息从未直面过如此直白露骨的恶意。大脑叫嚣着快逃快跑,双腿却战战难立,她这才知道原来人在恐惧到极点的时候,是动弹不得的。
邛僰人的大刀横在半空,刀光中熊熊燃烧的火几乎烧到周息身上。
而后“叮”的一声。
大刀被弹开。邛僰人似乎很惊讶,转身想要抵抗,只是身上的金银珠宝实在太重,压得他动作迟缓。
短兵相接,一瞬间的迟缓便让一把杀猪刀捅进他的胸膛。
“别愣着,快走。”
镇西逃来的屠夫拔出杀猪刀,推了周息一把。这一推好似把她散逸的三魂七魄推回身体里,她无意识地点了下脑袋,撒腿就跑。
一众人走山路往望州跋涉去。望州离相州不算远,但毕竟隔了州与州的距离,仓皇之下徒步夜行,不少人在途中受伤,脚崴了,被杂枝划破皮了,惊慌过度失魂发烧了,都不得已落在队伍末尾。
所幸邛僰人没有追上来。
周息把短葛撕下一条,用力绑在小腿处,那里有一道皮肉翻出的血痕,是天蒙蒙亮时她想老翁老妇,一时走神,被尖石划伤的,走一步都生疼,但是没办法,跟不上队伍,崔管事也不会管,荒郊野外独身一人,与等死无异。
直至第三日他们找到一个小村落勉强扎营休憩,周息才得到一位医女的上药包扎。
医女撕开葛布条时,伤口已经有些溃烂发脓,她先拿烧过的水把伤处清洗了一遍,而后取来一个小瓦罐,将散剂敷在伤口上。周息痛得一缩,咬着牙不叫出声。
“再晚一日上药,你这条腿都要保不住了。”医女拿白布给她包扎好,又递来一小瓶散剂和一小卷白布,“听说你们要去望州,路上不便换药,这瓶,每日两敷,每次敷完都要换布包扎,懂吗?”
周息接过两样物什,颔首道谢,医女便去看下一位妇人了。
他们这一路流亡,唯一的幸事便是不曾下雨。夜晚是在村落外过的,席天铺地,周息睡不着。
她仍记得那个邛僰人盯上她的眼神,狩猎者看见猎物一样的,凶狠,狰狞,她禁不住想,他们还是人吗?还是看见金银财宝就两眼放光的野兽?
她迫切地想听到鸿镇的消息,确定老翁老妇的安危,但是什么都没有,这个小村落本就不大与外界来往,消息传得很慢。她又想到月牙镇,鸿镇遭难,不知道月牙镇又是何情状,舅舅舅母都是本分人家,若是遇到邛僰人怕是逃也来不及。
思虑重重下困意竟涌上来,周息阖上眼,做了一宿混乱的梦。
邛(qióng)僰(bó)
地理位置虚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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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