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生病了,在医院里。”
杜芢刚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并非痛苦也非悲伤,而是,紧张。一种近似于即将登台演讲前般的紧张。
她想起了之前工作的时候,同事听闻自己姥姥去世时那不顾周围目光的撕心裂肺的嚎哭。想起自己站在那几乎已没有记忆的父亲墓前,当着母亲的面幻想着自己被她训斥时的感觉,努力挤着眼泪的窘态。
在前往医院前她仔细观看了近乎三小时的“影视剧家人住院剪辑”,酝酿了无数遍的情绪。但真正见到母亲的时候恐惧还是盖过了一切感官,她如机器般询问着母亲的状况,在母亲沉默地抹眼泪时按分按秒地计算着自己已经待了多久,什么时候有理由逃离。
她为母亲付了全部的医药费,请了护工,让她转到了最好的病房。在回家路过最繁华的商业街时,杜芢看着一桌共吃着一碗面的母女,等察觉到时候才意识到了自己已经红了眼眶。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的话那她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多爱母亲才会流泪。但可惜不是,杜芢在为自己真的不是一个正常人类而流泪。
她被人训斥几句就会哭泣,却做不到为当下这个最爱自己的亲人流泪。她缺失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该拥有的感情,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个人造人,血液里掺了过量的酒精。
后来的那段时间的回忆就像在某次清理房子的时候被意外打包带走,她没再能够拥有太多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她能记起她们也曾互诉心肠,她也曾为她过去那段时间的一意孤行而向母亲道歉,她也曾推着母亲去海边,握住她因疼痛而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但那真的是她吗?是杜芢吗?她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总认为自己是处于一种第三视角之上俯视着这本属于她的一切。或许在那段时间里,时代的痛苦,梦想的痛苦,以及老师、林夕的痛苦都还要比母亲的痛苦更多地访问她的脑内,她在试图以疼痛掩盖疼痛,这样才不至于被恐惧击垮,活不下去。
一个充满了恐惧的人,是没有多余的精力能去爱人的。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步步,成为这样的人的呢?
她还能忆起那晚的一切,当时她被叫到了母亲的床边,按她的要求拿起她的一份旧相册,一张张地帮她翻了过去。里面有父亲的照片,也有已经去世的姥姥、姥爷的照片,当然也有她的照片。小小的她,与一脸愁相的年轻母亲坐在一起的照片。
母亲偶尔对一两张照片笑着发表自己的看法,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点头,示意杜芢继续帮她翻阅。但最终她还没看完相册就移开了视线,她就那样望向天花板,不知在看着什么,回忆着什么,那是杜芢永远都不会接触到的世界。
她突然意识到她与母亲相处了一辈子,其实从未相互了解。血脉相连真的如此伟大吗?大到能够跨越大脑的隔阂,什么都不说也能够爱一辈子?她仿佛回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带她逛公园时的感觉,她回到了那个场景,想要大声叫住母亲。
她想让她走慢点,再走慢点吧,等等这个笨拙又无能的她的孩子。因为她是这么愚钝,如果你在这里丢下她的话,那么她就会在此永远迷路,再也找不到你了。
回忆里的母亲耐心倾听了她的话语,她放慢脚步,慢慢转身,就那样看着杜芢,说出了她最后,也是最温柔的一个请求。
“芢芢,妈妈要走了,你为什么不哭呢?”
“你为妈妈,哭一个吧。”
她回到了床前,开始了她生命中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个任务。
哭吧,杜芢。
哭吧,你不是最爱哭了吗?
哭吧,哭出来吧,想些难过的事,想想你的妈妈,想想你自己,然后哭出来吧。
哭吧,这很难吗?怎么会有人连面对将死的母亲都不能哭呢?你真的冷血到了如此地步?
哭吧。哭吧。哭吧。
对,啜泣,先从啜泣开始,来,我们完成这个任务,眼泪很快就能酝酿完全。对,就是这样,先抽泣,聪明的孩子,你现在要哭,不然你就该去死,你现在……
“够了。”母亲温柔地打断了她那令人作呕的表演。
“杜芢啊,你真的……真的啊……”母亲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地笑了出来,她太瘦了,有那么一刻,杜芢觉得她的神情看起来比起母亲,更像一名青春的少女。她很开心自己在最后的时刻也能逗笑母亲。
“你真的不是个正常孩子啊。”她这样笑道,“你从小就这样,这么瘆人……你这样,以后要怎么办啊?谁来爱你呢?”
“我付出了一切,那么努力地养育你,让你优秀,让你得到最好的教育,就为了你独立后能生活得好一点……我真的付出一切了。但你甚至不愿在最后为我掉哪怕一滴眼泪,我是你妈妈啊,我真的为你付出一切了……”
然后她就那样把手抚上了杜芢的脸,像说“你是妈妈的宝贝”一般,微笑着,说出了她最后想留给自己女儿的最重要的话。
“我,真后悔生了你。”
没了。
杜芢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里,如何坐在外面,被人拍着肩膀安慰的了。
她好像还被递了纸巾,有人安慰她她已经很孝顺了,没人知道她连哭都不是为自己母亲而哭。
她在为自己被训斥了而哭。
还与过去一样,没有一丝改变。
他人的生病与死亡都无动于衷,别人骂自己一句就哭。
她终于彻底了解了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在那一个时刻,她短暂地遗忘了自己对于世界的所有憎恨。原来公平的感觉竟如此幸福,她得到的都是自己应得的事物,她被神所赦,没有一分不公。
·
杜芢最终还是来到了那个早已布满藤蔓的实验室旧址,她拿着一捆麻绳,边走边思索着它正确的打结方式。真到了这种时刻内心反而是平静且坚定的,有一种落叶归根般的安宁。
她经过大门,踏过一片木板,还记得这里曾有过一只融化的黑豹。进入内部后她才意识到在没开灯的情况下这里可谓是连个窗户都没有,暗到找不着路。
她带了绳却忘记带电筒,只能摸着黑踩着废墟而走。其实杜芢也没那么确定她要选在哪里做她要做的事情,只是肯定不能在门口。她要躲藏进更深处,深到没人能找到她,这才能让她收获一个游魂所该有的安心。
一些细微的,鬼鬼祟祟的电流声从一侧传来,可能是有什么仪器忘了关。杜芢明明记得之前过来的时候这里早已被彻底搬空。
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趋势她摸着墙随声而走,她意识到自己身体变弱了,过去她从未觉得这块地方这么大,通往真理深处的路有这么难走。
她最终在一处门前停下。门已上锁,对着把手踢了无数下依旧纹丝不动。杜芢在一旁的垃圾堆里摸索到了一把小刀勉强撬开了门,迎接她的是一个装满了显示屏的圆形空间。
她们应该曾回到过这里,把一部分文件和系统给转移至了这里。
杜芢伸手尝试性地打开门边的顶灯开关,发现能亮,这里还通着电。她走向主操作台那里检查上面堆着的数叠文件,没意识到原本还紧握在手上的那捆麻绳,早已不知被扔在何处。
文件很厚,但杜芢读得够快,她像一个病假归来后忙着补习落下知识的老实学生,把这份数字遗书一字不落地看了下来。她发现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梦境扩展装置计划要比自己想象中发展得更快,他们早已造好了能够切实投入使用的设备,并进行了数次实验。
当然,关于时间的那个难题也已成功攻克,甚至要比杜芢发现得更早更快。
想来也该如此,单打独斗又哪里比得过一个优秀且成熟的团队。
她的那三年,本质上毫无意义。她的痛苦!她的自我折磨!她那想象中的复仇!在现实面前显得像个热衷于自我麻痹的可怜小丑。像是连初中都没读完的科学爱好者关门数十年研究出了自以为是的优秀理论,实际上不过是婴儿呓语,只配沦为众人笑柄。
但孤独是她的错吗?只有一个人是她的错吗?
她是什么?她该是什么?她在这个世上的位置是什么?她没有亲密的人能够帮她记住她的人生,那难道一个失败者就该概括她的一生?
杜芢麻木地翻阅着这里所有的纸,最终目光停留在了一张草稿上,上面好像有几句关于她的玩笑。真有意思,离开了这么久大家还愿意开她的玩笑。上面有几张应该是她的卡通丑图,还有一句拿外语写下的“无能暴怒”。最丑的那一张被一根黑色划线笔给粗暴涂抹,明显与画画的不是一批人,杜芢隐约希望这是林夕或老师所为。
她呆滞地凝视着这些符号与图形,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她近乎顿悟式地意识到了,其实写下这些,画下这些的人,全部都已经死了啊。
无一例外,无一幸免,他们全部,每一个人,都已经死了。
被时代给杀死了。
在想到这个事实后一阵不该存于此刻的畅快将杜芢的大脑席卷,她几乎开始大笑。一些类似于“活该”“报应”一类的词从她的嘴里流出,“做成了又有什么用!做不成又有什么用!”她察觉到自己在空无一人的空间里癫狂地喊叫,“还不是全死了,死光啦!结果不还是我活到了最后!”
不被爱没关系!连自己的母亲都憎恨自己也没关系!一无所成也没关系!没关系!她活了,活下来了,活得漂亮!活人有资格决定死人的一切,她才是那个唯一的胜利者。
而她现在也有资格,毁掉他们曾热爱的一切,毁掉这个曾带给了她无尽痛楚的所谓梦想。
杜芢举起那把刀,刀尖,对准操作台。
不,她现在不该流泪也不该颤抖,她告诉自己这样做只会显得自己更加懦弱,她又不是什么失败者。杜芢把沾了不少泪水的眼镜取下,拿外套的下摆擦了擦,又像在表演一部幽默哑剧一样,重新架起了刚才的姿势。她这次想要给自己的力找个支点,于是在右手的刀下去之前先把左手重重按在了操作台上,按在了一片按钮之上。
刀还没下去,屏幕就先亮起。
在那一两秒的惊吓所带来的停顿过后杜芢把头抬起,她的眼睛逐渐适应光亮,然后,她看清了那屏幕上面所展现的所有场景。
那是。
色彩。
缤纷的色彩遮掩掉了这片空间里的所有黑白,巨大的月亮将一块屏幕填满。游行的队伍骑着恐龙穿梭于购物超市之中,午夜停车场里的人类开始失重。
旷野之上延伸公路,并不安稳的飞机载着旅客,撞入一片古代建筑。人们如积木般被撒进崭新大陆,红色的卡车开始在公路上加速。
它腾空飞起,星球在眼前炸开,落满一地碎块。这里很好,干净,明媚,没有一处错误。
而那镶嵌入大地的月亮依旧将一切守护。
她该将这一切毁灭,不是吗?如果它们不是美到让自己移不开眼的话,那该有多好。
杜芢觉得自己像一个哭着跪倒在神像面前的丑恶罪人,她被那坚硬的大手触碰,再无任何反抗的借口。那一刻她仿佛找寻到了天堂的模样,她如此自我的一个人,此刻却希望被更大的存在包裹,吞没。
这就是她的梦想了,她如此想道。如果说她这种人还能有什么梦想的话,那就是制造出一个这样的世界,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留下属于她的姓名。
她如此憎恨,却又理不清内心里的矛盾。她已然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下定的那个决心,如何决定彻底离开这个社会,载着这一块巨大的思想墓碑,就这样,背负上逃亡者的罪名。
说是罪名,却没有出现在任何大屏幕上。梦境扩展装置的特殊性让她就连存在都不能对大众讲清,她是最高级的反叛者,无数告知公众,管理局会亲自来会她。
真正出现在新闻上的时候,恐怕将是她被审判的那一天。
她买了辆够大的房车,把能带的基础仪器通通搬走。买了当下市面上最好的辅助机器人作为帮手,游走在真正的旷野上,根据旧基地里留下的线索,寻找着能够躲藏的建筑。
她就这样消失在了这座城市之中,再也无需担心成家的难题。
如果说这样一具已经被折磨到近乎于空壳的身体还有着什么诉求的话,那就是在被彻底消灭之前,将这一切守住,寻求能将这一切研究成果记录的方法,以及……
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发现,一个彻底高于现有成果的发现。
让她,让她自己,也能够在这一片宏伟梦境的蓝图之上,留下姓名。
说到底啊,不过只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怄气。
但杜芢,早已无力逃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过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