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芢找到落脚点,初次尝试恢复梦境扩展装置运行后,她意识到根据设置,最短的运行时间也得满一天,也就是意识里的十年。她发誓自己在初次躺在那张床的时候切切实实地想到了死,那时可没人能将她手紧握,她独自一人面对着一个堪称虔诚的尝试。她甚至紧张到开始祈祷,在口中过了一遍她所能想到的所有神的姓名。
然后,一天过去。
等杜芢重新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她还不自觉地在嘀咕着她梦中朋友的姓名,以及她的实验室,她的资产,一直跟随着她跨越无数世界的一条宠物狗,那曾属于她的一切。
她大汗淋漓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她感到失落,痛苦,被无尽的虚无所笼罩,但脸上却开始浮现微笑。
对,至少她回来了,她早已不是过去的自己,她现在可以弥补自己曾无法做到的一切。
她带着一股子称王称帝的气势打算去面对自己曾经逃避的人生,然而在仅仅进入城市边缘,就被已经在重点关照她的巡视员们绕着追了三条街后,只落得了躲在垃圾堆旁哭光所有眼泪的结局。
梦境终究会使人迷失,梦里无论她曾拥有怎样的手段与权利,本质上都是在与自己博弈。但现实不同,现实里高位人群所拥有的相关知识与能力都远远超越于她,那近乎是跨越宇宙的差距。
梦是很简单的,现实可不至于此。
那一刻她突然生出了个大胆的猜想,她猜想老师他们最终会落得那样的结局,会不会也是有谁,曾在梦中迷失。
杜芢最终花了一个月来清空自己脑海里那十年的荒唐情感,又成功回归自己,回归了那个一事无成,空有一个目标的自己。
然后她完整记录下了她在那场梦中所统计到的所有数据,接着再次戴上装置,开始自己的下一趟旅程。
杜芢一直自嘲,她想她虽然总被称为胆小的人,但事实上她是勇敢的,有着某种就连自己都难以驾驭的掺杂了疯狂的勇气。
但空有勇气没用,她也需要根据每次的成果而不断改变策略。在又荒废了十年后她意识到不能只专注于自己的大脑,这里的床可有两张。她需要一些不同的思想,新鲜的脑细胞。
于是她便化身为了城市之外,潜伏于荒地中的魔女。
杜芢所做的事在管理局看来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她成了那少有的不会在大报上被播送的罪人,这样的身份很好地给予了她招揽客人的空间。
在不为人知的网站发布公告,私聊认为有潜力的人类,或随机捡一个路过附近的旅人,方法应有尽有,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如果说那并不存于现实的二十年还给她留下了什么的话,那社交问题得到了极大缓解恐怕能算作一点。
或者说到了她这种年龄,基本也不会太在意他人的目光这档子事了吧?在经历了两次大梦后,杜芢偶尔面对镜子时也很难相信她也算是个奔五的人,但记忆里那些奔五的人却并不与她类似,她有理由怀疑梦中的记忆能否算作真实年龄。
她偶尔也会这么想:或许决定一个人成熟度的不是她出生后的年岁,而是她与死亡的距离。
哲学这块终究不是她的强项,再想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杜芢看向自己手中的头部仪器,望了望已经躺在一旁的被试者,长叹一口气,带着点与过去所不同的紧张感,再次戴上头盔。
后来她也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重复了许多次。
进入他人梦境的感觉与进入自己的梦境相当不同,僵直状态变得可见,这意味着你会更直观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象”。杜芢承认自己也曾有过某种不成熟的渴望,渴望能够在这样漫长的相伴里得到一份称得上真切的情感,那巨大的匮乏并不会因为时间而彻底消散,她是违反规定之人,藏不住基因所赋予每个人类的对温暖的诉求。
只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被戏剧性的完美梦境所包裹之人哪里看得到身边的真实,那梦太美,哪怕只是假的,也好过身边这个切实却无趣的灵魂。最终杜芢永远都是那个被冷落的随叫随到的系统,或是电子管家,只得沦落到去对着玩偶讲笑话。或者说,她的性格也容易将自己置于此地。
善良之人还能与她相安无事至梦境结束,而被梦中的全能感所控制的人只会好事不想她,坏事全推到她的头上。更有甚者在一切结束后直接对她施以暴力要求梦境继续,她是靠着那点自保的小聪明才得以化险为夷。
越沉沦于梦中越对人性感到失望,杜芢站在旁观者的视角里也很少感觉得到那些梦境主人与身边的角色情感上的链接,其实每个人都经不住权力的考验,都是一样的自恋。
虽然每个人都会经历数个梦境,但他们所经历的梦境也都有着个人特色。执着于爱情之人经历的每个世界都像是不同风格的恋爱文字游戏,执着于形象之人在每个世界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超级英雄,执着于暴力之人到最后都还在统计着亡于他刀下的人数,并最终在现实里出卖了杜芢,差点害她又大费周章地搬了次家。
他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杜芢死了,就没人知道他曾做过些什么。这无疑是个可怜人,大开杀戒了几十年,到最后却依旧在意着他人眼里自己的形象。
而杜芢也在过分漫长的岁月里,忘记了自己该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梦境扩展装置有着能够记忆形象的能力,杜芢曾因为有个关系还不错的被试者对她有过“你剪了头发卸掉眼镜会更好看”的建议而改造了自己的形象。也在某个回忆梦里了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结,把自己儿时的样子给改造成了漂亮可爱的淑女,不会再有人看见一个丑陋迟钝的胖子,她永远死在了某人的回忆里。
她其实很喜欢梦中的自己,那就是她理想中的模样,只是现实永远无法与梦境一致,她的视力改变不了,作为逃亡者头发的修剪也只能靠自己,自己没啥技术,那就只能尽量减少剪头的频率。
唯一有在改变的她的气质,她的眼睛。
如果有神明在记录着一切的话那么她会看见一个人类的人格逐渐凋零的过程,她每醒来一次,就变得更不像人一分。过去的骄傲、戾气,都如虹膜的颜色一般无可挽留地褪去。
只可惜并无神明将她观测,她的一切变化,也都只有自己记得。
她在现实的工作桌上写下了八个大字,“留下成果,寻求发现”,这是唯一能够指引一具灵魂已然老去的机器前进的明灯。后来她确实找到了能够暗中保留现有成果的方式,于是前四个字又被抹掉,只留下了“寻求发现”这一个目标,这是她现在还在折腾自己的唯一道理。
“Elise,你觉得我做的这一切有意义吗?”杜芢在她难得能在外面过的第一百五十个生日上询问这台帮她打理了大部分家务,有着半圆外型的辅助机器,这台一直跟着她的小帮手。
“如果主人觉得有意义的话,那么这一切就有意义。”它按照程序回答着杜芢的问题。
“那你爱我吗?”杜芢问。
“我是机器,我永远服务于您但无法像您所想的那样爱您,如果您没有断掉我的连接的话我可以为您推荐附近的相似人群。”Elise回答着她的问题,哪怕再问十遍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于是杜芢笑了,她趴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大雪,想着如果机器不去拥抱她的话,那么她也就没有去拥抱机器的理由。对人,也是如此,她宁愿去抱着床上林夕送她的狗公仔入睡。
反正她也不会再在外界久留,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心灵都不允许。
从那之后,她虽然还记得自己的年龄,却没有再为自己过过生日。她想她或许是这个世界现有的最长寿的人了,却没有半分长生者该有的风韵。
一旦把自己剥离出人类这个群体,那么许多的应该或不应该都能够很好地放下,杜芢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静地把自己埋入雪里,不必再期待着那明知不会到来的春季。
直至那一天到来。
·
她其实看见过她许多次,在网站上,在报纸上,在那不厌其烦播送的新闻上。甚至在那期间她还又进行过一次短期的扩展梦境旅行,也就是说相当于十年前她就在电视上见过她了。十年后从梦中苏醒,转头一看,这孩子的证件照还在电视上挂着啊,真是一场漫长的当众处刑。
她是没有认出荀安的,那四年太过于根植俗世的假冒生活完全掩盖掉了荀安身上所有的学生气息,她不会再有那样的装扮,那样的发型,或是那样的驼背角度。没了就是没了,哪怕她们可以复制一个记忆里的学生时代,也复制不了真正的青春,给杜芢留下印象的那孩子在她的记忆里属于另一个人。
哪怕对她说了“曾经被人暗中表白”这种事,只要没有精确到奶茶店,她也不会去展开联想,浪费她那已经被压了太多记忆的脑细胞。
一件事实若是不被任何人想起的话那它是否存在?就连那个记忆都没忆起的杜芢甚至没有能够展开联想,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她那天只是扶着因为吃了过多抗焦虑药而被困倦与疼痛轮番轰炸的头,面露难色地望着倒在门口的违规者,思考着要不要救她。还是把她拖到大街上,那种不会波及到自己的地方。毕竟她又不是什么救世主,她现在自身难保。
她甚至认真地尝试把荀安背起送走,只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在现实中的力量,最终双双倒地,以失败告终。
杜芢没用太多心思去在意自己遭遇重创的膝盖,她先去观察了荀安的情况,她又怕把她摔醒又怕把她摔伤,当然最怕的还是摔死。很庆幸现实没给她上演那般黑色幽默,荀安没什么大碍,后脑勺也没被她给摔出血。杜芢总有种保住了大脑就保住了一切的神秘执念。
杜芢把手从荀安的头发上移开,在途经她脖颈时停下了手。她没有理由地望着她紧闭的双眼,这种行为既可以被解读为流浪旅人初见睡美人的心动,也可以被解读为没有礼貌的人类对于女性的一种过度凝视。其实这两种解读都不太确切,但有一点倒是真的,那就是“女性”的这个概念确实将杜芢提醒。
直到离得足够近,她才意识到对面的人也是一位女性,并不会因为假扮成了男性就能够彻底逃离自己的性别身份。她回忆起了这个人的所谓罪责:假扮男性,逃避义务,仅此而已。
经历过无数不同立场世界的杜芢并不会认为这真是件多么过分的事,这世上唯一过分的只有剥夺生命、尊严与自由。只是一直停留于一个世界的人类从来都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义务,而什么又是被粉饰为义务的奴役。
她这样一个仅仅是不愿生育的女人,也成了所谓确确实实的该死之人,难免使人同情。
如果杜芢不曾被那更大的罪责覆盖过去的话,躺在这里的也不见得就不会是她。她自认对生命没有太多同情,也不觉得在哪里都不被待见的自己有属于任何团体。但她看着躺在这里的女孩,生出的更多的是一种“看见比自己先发表的同类型文章被毙了”的不爽,她希望这个人能够活下来,那就相当于自己的一部分也得到了生存空间。
于是她修改方案,尝试把她拖进屋内,很奇妙,这过程竟比送走她要顺滑。
尽管她一开始并没有这么想。
就像她一开始也没想过要去安慰她,让她也加入实验,没想过就那样与她缔结关系,度过比任何时候距离都要接近的十年。
她一开始还想着必须得比荀安更早苏醒才行,得在管理局顺着荀安找到自己之前把她运走。她那时没想着把荀安独自一人丢在梦里几年然后消失是件多么不能做的事,她猜想她们的关系也会如之前那些人一样不会太好,她给了她更多的生命,已不欠她什么。
而就连这个计划现在都已被收回,她有通过那相当有限的传输机制向Elise传达了“不必再提前唤醒自己”的信息,她不想让荀安最后的时刻过得太过绝望。
独自一人苏醒在陌生的地方,最后见到的人就是要取自己性命的行刑者,那是她不再希望让荀安去经历的事情。
她会在荀安苏醒后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真实罪责。在最后一刻力所能及地帮助荀安,完成她还想在现实里完成的任何事,哪怕那会让自己也落入危险的境地。
杜芢一开始也没想过,自己确实会去爱她。
尽管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所理解的爱,是否与这世上大众认知里的爱所一致。
十六蓝区里的人们,倒是一直认为杜芢是个没有爱的人。
·
人们对于她击毙201领袖的行为相当愤怒,她本该被处于死刑,但考虑到她之前对十六蓝区做的一系列贡献,以及她自己还能施加的那么点微弱的精神控制能力,那最终被替换为了无期徒刑。
当然监狱里的生活并不会太好,杜芢在里面隐约感觉出了上层虽然没直接把她判死,但有打算让她死在狱里的意思。但只要没有明显到想要她当场抵命的对待,她都能咬着牙,想办法活下去。
殴打虐待也好,差别对待的饮食也好,她甚至会因为这些折磨而感到轻松。这是她对201,对所有人做的事所该有的惩罚。她只有一点私心,那就是守好十六蓝区,等荀安回来,如此而已。
尽管她也知道,这世界最多还有一个多月就将迎来终结,她真能等到荀安的概率微乎其微。
不过只求对得起自己罢了。
后来,人们还是搬离了家乡。
这世上局势的变化,哪怕在梦中也从不只由一人掌控。杀了一个领袖也还有千千万万的“领袖”,杜芢做的只是减缓了那个过程,最终的决策从未改变。按理说她这样的罪犯就该跟着大部队一起离开,但杜芢却倾尽了一切向上层请求将她留下,哪怕只有她自己也好,她还是得待在这里,守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约定。
“杜芢,守好十六蓝区,等我来找你。”
多亏了上面早就有了想让杜芢软消失的打算,最终她这个看似不可思议的请求竟得到许可。她被一人关押在了这空城的一座监狱楼上,他们“好心”地给她开放了所有区域,除了大门,给她留下了够吃一周的食物,给她留了天台的门,之后便分批离开,只留一座空城。
杜芢暗中计算着这个世界最后的时限,她并未特别恐惧,一周的食物,省到极限去吃,也够她活过这最后的半个月。但如果说有什么令她害怕的话,那荀安回来后是否会进入这样一座空城来找她是值得她去考虑的问题。她终究还是没能守好约定,现在只是在对失败的任务找补而已。
她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没能做太多的事,她翻阅着监狱图书馆里那些或是自动生成,或是真有人写的书籍无聊度日。她找了个本子,想记录一下她与荀安曾有过的那些队友,以及201的事,但又想到这个世界也快毁灭了,这么做毫无意义。
她也并没有什么写文章的头脑,写不了什么抒情的玩意。
食物的短缺让她没有太多精力活动,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度日。唯一的大型活动就是某天被大雪冻醒的时候,她突发奇想地多披了几件衣服走上天台,在那足够厚的雪上铲出了一个图形,她希望如果荀安有机会看见这片区域的话,她会知道她还在这里。
那个图形,是过去在城舰世界里,属于她们城舰的那一面旗,一个叶子的标志。
后来又下了许多天的雪,杜芢又维护了无数次这个标志,直到她没有力气再去铲雪了,荀安也还是没有来。
其实她知道她不会来。
杜芢再次打开面板,荀安那里依旧情绪稳定,没有长途跋涉的痕迹。无论重来多少次,差别都不会很大,这几个月来,其实一直如此。
她本质上只是在沙漠里等一场雨,害了一个村的人还要嘴硬地说这里早晚会降雨。
或许荀安早就不爱她了,在她让她失望的那一刻就不爱她了,所谓的等她回来就是一个用来嘲弄她的谎话,她们就该一刀两断,她现在目的已达。
但荀安恐怕没想到杜芢就是台在思维小巷里怎么掉都掉不过来头的大泥头车,她这辈子可真是毁了,无论是在理想上是还是在情感上。这可怜的只会往洞里钻的不该出生的畸形大脑,活了三百多年都活不明白啊。
“你啊,就那么喜欢只专注于一点吗?”那时荀安的声音近在咫尺,杜芢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荀安腰际处游走,“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哪里了。当时在荒野上的时候你还说我那种打扮不行,我看明明就是你自己太喜欢才对!”
她明摆着嘲笑自己,但那眼神却还在引她继续。
“但你这样是不行的哦,来,乖,你得这样……”杜芢还在恍惚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手被抓着向下移去,心跳加速得过分突然,这让她很想喊停。
但又想到自己的一生或许都是如此。
她被牵引着前往所有她该去的地方,被母亲牵着走出室外,被幼师牵着走向课堂,被那个人牵着走入注定会去的领域。她也没有办法说她喜或不喜,反正就是如此,稀里糊涂地也就走完了一生。
她想伸手再次感受那更深处的温度,但当饥饿与寒冷所造成的幻觉褪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向上伸去的手的前方,空无一物。
一直如此,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