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翻过高山,越过江海,穿过无数城镇。
他在一间酒馆中打听到雪莲的下落,便追随着线索,一路踏过戈壁、走过森林,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焦急的追逐着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雪莲花的幻影。
影卫问:“老人家,您可曾见过雪莲?”
老人家笑眯眯摆手:“年轻人莫听戏文。”
影卫问:“师傅,可曾见过雪莲?”
走南闯北的镖师抱拳:“无幸得见。”
影卫问:“敢问神医,可有雪莲?”
神医白了他一眼:“我这里只救伤,不救脑疾。”
被轰出去的影卫不得不承认:这任务比他想象中要难得多。
因为人人都听过天山雪莲的传说,人人都在画本中见过它如何活死人肉白骨,可从来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雪莲长什么样子,也没有人知道雪莲盛开在什么地方。
——在雪山上,或是在断崖边?
可是这些地方。何其之多,四海八荒,何其之大。他又从何去找那雪莲花?
影卫看了看天色,决定继续赶路。
时光流转,半年后,影卫在一个偏远的村庄落脚。
村庄众人对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各有见解。有人说,这人看起来生性冷漠,不像好相与的;有人说。他好似有什么事情瞒着大家,点灯夜读的李秀才总在晚上见他偷偷摸摸离开村庄,天亮才回来;有人说。他是个疯子,总打听一朵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的雪莲花。
有年迈的村妇听了传闻,笑着用掉光了牙的口含糊不清的说:“没错嘞,就在山上,神花,就在山上!”
她的儿子端着稀饭叹了口气,“是是是,‘百年开一次,明年是花期’。娘快吃饭吧。”
等在桌边的小孩好奇:“爸爸,真的有雪莲花吗,就在村子后面的山上?”
“怎么可能,你奶奶自我小时候就念叨这东西了。要是真有那花啊,我们村子早就发大财了。我打听过了,之前有人在后山挖了一株千年的山参,卖了一大笔钱,结果不知怎么传成了神花。其实人人都知道,根本没雪莲这种玩意……”
虽然土里刨食的本分村民对此传说嗤之以鼻,但影卫还是住了下来。
在日复一日的时光里,影卫从少年长成了青年,骨骼抽条,肌肉匀称。自他打跑了流窜到山里的土匪,村民待他便热情不少。于是影卫今日帮牛耕田,明日背奶奶看病,自然也成了村里的一份子。
一年过去,他在村中始终孤身一人。
虽然表面如此,但实际上他同晋王时刻保持书信往来。只是两人提笔,写的从来都只是任务。
影卫只能从王都传来的流言和那些远行的游子口中了解晋王。听他们说,晋王好像成了个闲散王爷,在王都内招猫逗狗,调戏美人,无权无势,根本无人在意。
这不是他认识的野心勃勃的晋王。
影卫一时有些茫然,上一世他自训练营出来后,无论落魄还是风光,眼中都有那个不倒的背影。那背影坚定不移,野心勃勃,仿佛世界就是他的**燃烧的柴薪。可现在,两人相隔千里,他看不见、也猜不透晋王了。
主上,究竟想做什么呢?
在疑惑中,影卫搭了土房,开始种地、养鸡、挑选一只看家护院的小狗。然后,他开始学习什么是爱。
但爱是一种能力,同时也是一种天赋。他没有这样的天赋,但他懂得什么是爱。
晋王为小世子在寒风中披上披风,那叫爱;晋王抱起小世子,怕他被路上的污渍脏了衣摆,那叫爱;晋王与小世子在月下饮酒弹琴作诗,那也叫爱。
所以他知道,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爱。
晋王让他杀谁,他就杀谁。
杀的不好,就要被处罚;失败了,就要受刑;泄密了,就会被处死。老了就丢掉。坏了就替换。幸运的是,他从来没有坏过,也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就算被打骂、责罚,用各种规矩约束,他也有幸永远跟在晋王身边,一直跟到了晋王最风光的那一刻。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需要爱。但既然有命令,他就会执行。
于是在某日,影卫进了媒婆家,说想找个姑娘。
媒婆愣了,哈哈一笑,“小官人也是年纪了。”
当晚,有一人怒气冲冲撞开大门,锦衣华袍若翻滚的雷云。
晋王在影卫惊讶的目光中冷笑:“听说你想要个姑娘?”
影卫震惊:晋王为何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此处地处偏僻,离王都足足有半个月路程。就算骑最快的马,也要十天才能赶到。
一年未见,晋王也更像影卫记忆中令人胆寒的晋王了。不知为何,影卫看见那双瞳中不熄的怒火,居然只觉得安心。
他多想再为这样的晋王粉身碎骨,成就伟业。
影卫跪地,低头答:“属下在完成任务。”
晋王挑眉:“什么任务?”
影卫答:“主上想让属下学会什么是爱。爱便是男女之情,属下明白。等属下学会后,自会手刃此女。断不会留半分软肋。”
晋王沉默片刻,摇头:“你之残忍,我有时也要忌惮三分。”
影卫答:“属下为主上刀剑,主上身边的背叛与杀戮不计其数,属下不敢掉以轻心。”
晋王这时突然明白,是他一手造就了对方冷漠的性格。影卫不残忍,主人便不可能活下来,也不可能当上呼风唤雨的摄政王。
他偏过头,沉声说:“……明日去找媒人,把此事撤了。”
影卫只应:“是。”
晋王不自然的开口解释:“本王是为雪莲而来。半月前你传信于我,我便赶来了。若多一个女子,恐生事端。”
“是,属下已查明,雪莲就在此村后山处悬崖边。据传言,待三月后立冬新雪,雪莲便会盛开。”
晋王点头:“带我去看看。”
影卫沉吟片刻:“那处偏僻陡峭,恐十分危险。主上可……”
晋王打断他:“带我去就是。”
影卫只得低头:“是。”
于是,晋王在影卫的小土房中住了下来,仅用一根肉骨头就和影卫特意挑选的凶悍小狗成了好朋友。
第二日,两人并肩走入后山。
影卫领着晋王登上山峰,爬上山头,极目远眺,远处重峦叠嶂,千阳光辉。
晋王在山头气喘吁吁的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看着远方发了会儿呆。影卫为他倒了水,站在他身后,静静的看着他。
两人无声片刻,在柔风吹拂中,晋王抬头看影卫,轻声说:“若是能一直这般…也不错。”
影卫不知他主上的“一直这般”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心想,若主上觉得这样不错,那这样定然是不错的吧。
休整片刻后,两人继续出发,一路走下了山坡,直到一处悬崖峭壁边。影卫探头看了看,确定没有危险后,便指了一处说:“主上,那里便是雪莲萌发之地。”
晋王伸长了脖子去看,却怎么也看不出来那块光秃秃的地面有什么神奇之处。
“传说如此。”仿佛知道他的疑惑,影卫马上补充。
晋王说:“哦…好,那便是此处了。立冬的时候,我们再来。”
于是两人跌跌撞撞的一同下了山回到小屋。晋王累了,抱着凶悍小狗回房间休息,叮嘱半个时辰后吃饭。
影卫看着家中空荡荡的灶台犯了难:多年独居,他的做菜水平仅限于把东西做熟。若主上想吃珍馐佳肴可如何是好?于是他揣上银子,转头去找邻居家大娘帮忙。
大娘有些惊讶,做好了菜,找了个借口非要送过去,趁机看了看这位神秘的客人,不看不知道,一看便知晋王容颜绝不是寻常人家可出。联系上先前她与媒人八卦过的消息,大娘浮现出迷之微笑。
于是过不了几天,影卫家里多了个特殊客人的事便传的人尽皆知,许多姑娘小伙找了千方百计的借口来找影卫,只想看看那位天仙似的客人。
影卫实在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他之前赶走山里流窜的土匪只是为了保护雪莲,没想到意外和村民们成了好朋友,现在他又不好拔剑将人哄走,生怕一个不周全让晋王受伤。
反倒晋王抱着小狗主动出现,大大方方向众人微笑解释:“我呀,多年前得他以命相救,互许了终身的。只是他瞧不上我。我便死皮赖脸追来了。”
老狐狸晋王骗人的手段哪是村庄人能比的?他随意拎了几件前世之事改编,听得众人男默女泪。影卫在他身后皱起了眉,却并未反驳,只是只表情有些苦闷。
他自然不介意晋王拿旧事消遣,他只怕自己折辱了晋王。
众人看了看两人表情,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居然纷纷劝阻影卫莫要犹豫,毕竟,大家闺秀爱上江湖侠客这种事,提供了多少吃瓜素材啊。
影卫看了看微笑的晋王,只得硬着头皮连声应下。
两人于是在这村里住了下来。
不同于影卫的担忧,晋王对这淳朴的小村子抱有无限的好奇和热情,日日在村中与众人寒暄打听影卫的事,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就这样,三月后立冬,晋王裹着影卫亲手为他猎来的狼皮做成的狼裘,踩着轻薄的雪,跟在影卫身后走上了山。他嫌累,便牵住了影卫的手。影卫自然的握住他的手,暖洋洋的内力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传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晋王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这是他们二人在村里以夫妻身份行事的默契,没想到影卫装惯了,没反应过来。
过了半刻,影卫才发现四下无人,自己动作不妥,忙放开了晋王的手请罪。
晋王轻飘飘说了一句:“冷。”
影卫愣了愣,晋王便一把抓过他的手,先走一步,藏起一抹微笑。
两人又一次走到山顶,冷风拂过晋王的青丝,他看着山脚下的风景,叹了口气道:“真好。”
影卫看着身前的晋王,突然也觉得现在真好。
但是雪莲开了,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他便要和晋王一起回去了,回到那个冰冷锋利、舌上见血的皇城去了。
他以前从不知除皇城外还有什么风景,现在他体会到了,或许……或许有朝一日,他能向晋王求个恩典,在此处埋骨。
两人一路来到峭壁,晋王再次顺着影卫之前指给他的地方往伸长的脖子往外看,那里还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影卫没来由的有些尴尬,“属下探听到多方传闻便是此处……”
晋王笑眯眯提议:“不如我们多等些时候吧。”
“是!”
影卫坚信自己做了那么多年摄政王的影卫,情报收集能力绝不会出错。他无比希望能向晋王证明自己,于是两人又多等了几个月。
新年到,鞭炮炸穿了雪夜,红纸召来了春风。
晋王真的成了个闲散王爷,在小院春光下看书练字,偶尔自己抱着纸币去山间作画,甚至还抽空回到京城要了这块村子所属的封地……
一年之后又是一年,影卫坐不住了,自请受罚:“雪莲情报有误,还请主上惩罚。但求主上回宫。”
晋王搁下手中画笔:“回宫干什么?”
“一统天下。”
“海晏河清,天下本就安定。”
“可——”
晋王托腮:“你可知,我找过雪莲。”
在影卫困惑的目光中,晋王好似想起什么遥远的回忆,“不错,那时我乃摄政王,是皇帝也要忌惮三分的人。我想要什么,只需一句话,自有千军万马为我寻来。我那时也想要一朵雪莲,一朵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雪莲,可我找遍了全世界所有的传说、所有的话本,都没有找到那朵雪莲……此处记载,也曾放在我书案之上,也曾出现在我面前。不过前世我未曾来过,今生才有幸得见。”
影卫心中一紧:主上为何要找那朵雪莲?难道是未来会得不治之症,或是有歹人下毒?
晋王好似知道影卫在想什么,笑着摇摇头道:“我也有后悔的事情,我也有想不顾一切换回的人。”
影卫只答:“此处并无雪莲踪迹,属下愿往它处寻,还请主上先行回宫。”
晋王摇了摇头:“真是木头……村民见过我面容,若要回宫,需杀了这村中所有人。”
影卫垂首:“是。”
“你心中无半分犹豫?”晋王看向院外摇着尾巴晒太阳的小狗,“那它们呢?”
“属下灭口,鸡犬不留。”
小狗察觉到晋王的视线,开心的在原地跳着转圈圈,尾巴摇成了朵太阳花。明媚的春光下,是翠绿的山野。
晋王只能看到屋内新铺青砖的冷硬,他眼帘微垂,说:“……本王怎么都想不起来,你究竟何时变成这样的。我们初见那年,厨娘下毒,我吐了三日,睁眼第一件事就见你信誓旦旦和我说雪莲能治病,绝不会让我死。我气得斥你是傻子——世上是没有神药的,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你当时,为什么会说出那种幼稚的话呢?”
影卫没有辩解:“属下不记得此事了,还请主上责罚。”
他当真不记得了,连同回忆一起抛却的,还有爱与幻想的能力。
相信雪莲的存在、并决定要将雪莲带回来的那个少年,早已永远葬身在血雨腥风之间。
晋王说:“可我记得,偏偏也只有我记得……”
不顾影卫反对,晋王还是继续留在小村庄中。影卫偶尔能见到同僚在村庄周围神出鬼没,也曾见过朝廷新贵来此拜访,甚至他有时也会领命出门完成前世的任务,照旧与晋王一夜缠绵。
过了六年,幼帝登基,边关告急,年迈帝师亲自上门求晋王辅佐,彻夜对座。
那时,影卫才明白自家主上有千里之外纵横权术的本事,半个朝堂皆是他扶持。重来一世,他的主上只会做得比原来更好。
第二日,晋王对影卫说:“准备准备,我们回京城吧。”
影卫罕见的有些欲言又止。
在他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之前,晋王笑弯了眼,“不用杀,你想回来便随时回来,喜欢什么都可带走。”
影卫沉默片刻,道:“此地或许会成为属下软肋。”
“那若是拿他们和我相比呢?”
影卫眼神坚定:“自然是主上更重要。”
“这才对。”晋王笑了起来,“我才是你的软肋。”
影卫愣在原地,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宇宙的真理。
晋王见他表情,笑了起来:“不用怕,也不必担心,这一世,我护你。”
番外:
威远侯最近有些心塞。
摄政王御驾亲征连胜边境三城,回京后风头无两。朝堂之上又旁征博引,以雷霆手段震慑群臣,推行政法。一时间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按理说他应当高兴才是。
可最近,他总觉得摄政王身边那位影卫……看自家好大儿的眼神,不太对劲。
说起那位影卫,谁人不知摄政王对其偏袒万分,可谓放在心尖上宠着。
若传闻属实,那位影卫看自家只会玩泥巴的蠢孩子的微妙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为了自己的老命,也为了自家世子的小命,威远侯带了重礼,在摄政王面前暗示了几句探探口风。
摄政王容颜仍旧俊美,比之晋王时期更显威严。听懂他话中意思,竟直接让人将影卫叫来,当着威远侯的面问他:“你总是看小世子是什么意思?”
影卫看了看摄政王,又看看威远侯,斟酌着答:“小世子年岁渐长,或可入宫侍奉……”
摄政王看了眼影卫的腰,挑了挑眉。
影卫僵住,改口:“然……属下认为不必操之过急。”
摄政王很满意的点点头,对威远侯说:“不若这样,本王听闻小世子不爱读书,不若侯爷将小世子送到我属下手中锻炼些时日,想来虎父无犬子,小世子也能趁机多学些东西。”
威远侯还是很相信摄政王的人品,于是应了下来,“还请摄政王多多劳心。”
于是,三日后,小世子被打包送到影卫面前。
两人大眼瞪小眼,影卫在一片沉默中,认真的说:“我会好好训练你的。”
小世子:?
在影卫的魔鬼训练中,小世子愣是坚持了下来,能吃能打,当影卫意识到的时候,小世子已经从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进化成一只人形小熊,和影卫从小村庄带来的的凶悍小狗形影不离,颇有威远侯年轻时雄风。
威远侯看见自己的好大儿精神奕奕,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不禁热泪盈眶感谢影卫:“原来大人是看出小儿天赋,特意提点!老夫感激不尽!”
影卫总觉得哪里不对,在摄政王面前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该对此情况发表什么意见,只能说:“求主上责罚。”
摄政王露出一个狡黠的笑:“罚,当然要罚,今晚定要狠狠的罚。”
幼帝及冠后,摄政王毫不留恋的交权走人,让准备好血洗朝堂的幼帝有些不可置信。
卸任摄政王的晋王带着影卫离开京城,回到那热情的小村庄里,共度余生。
终有一日,影卫问临终前的晋王:“属下有一事相求,此事乃属下埋骨之处。”
晋王静静看他。
影卫眼中含泪,“属下可否……同主上入皇陵。”
晋王慢慢笑了,“你只求过我这一件事……我怎能不同意。”
后史书载,晋王先逝,影卫举刀即随。当年的小世子、彼时已继承威远侯之位的侯爷送遗骨至皇陵。晋王无妻妾、无子女,下葬仅二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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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浪淘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