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
文韫与葛二叔面面相觑。
白日里他们在葛家庄多停留了半日,挖了个坑费力将村民残缺不堪的尸骸安置了进去让他们魂归故里。
后来葛二叔便寻了辆车,他们急急赶回浔阳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想到都在城门口了人却被官兵拦了下。
同是入了夜,眼前的浔阳城却与他们逃亡那天夜里来时俨然不同,黑云压城,城门处此时设了多重的屏障,还有数名官兵看守在城门两侧,像是城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人,”文韫环视了眼四周,还是犹豫着压低声音开了口,“请问可是因为城南福来酒楼的事吗?”
话还没问完,“什么福来还是福去?”那位官爷极为不耐地打断了她,恶言厉色道,“既与你们无关,就少多嘴打听!”
文韫被眼前人凶狠的态度吓到了。她叹了口气对身旁的葛二叔道:“二叔,这里恐怕一时半会儿是进不去了,我们还是过几日等它解了封再来吧。”
葛二叔面露忧色:“可是这城内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怎么突然无缘无故说封城就封城了?”
文韫被问得也不知如何回答。想是正挂念着阿乃现今人还尚在城内,而这浔阳城又不知是发生要紧的事,居然已经到了封城的地步。如今葛家庄遇难,阿乃是他在这世间仅存的亲人,难免他格外担忧她的安危。
“哎呀,还能因为什么?”忽然却听身后同是被拒城外的老妇摇头叹道,话里则是意有所指,“能叫官府给他们办事的人,全浔阳城想都不用想也就只有他们裴家了。”
文韫蹙眉道:“裴家?”
她对裴家略有耳闻。
浔阳裴家是南境远近闻名的商贾豪门,三代从商,做的是暴利的盐商生意,操纵关口贸易以广开财路,家底雄厚得可怕。
但裴家实际并不是富商出身。他们祖上曾在京城做过官,还在皇上面前进过谏,曾经风光无限,只是犯了事举家被贬至此地。后来走投无路,阴差阳错走上了从商之路,于是借此发了家,便成了浔阳首富。
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有了钱,又立足了身,裴家开始盘算着如何摆脱眼下商人这一低贱的社会身份,让家族重返往日风光。而这一重担,如今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裴家现在这位少主身上。
裴家老来得子,对这孩子甚是宝贝。裴家这位少主可谓,自小到大便是呼风唤雨,被惯得一身毛病。裴家虽望子成龙心切,盼其他日能考取功名、入仕做官以光耀门楣。但奈何他家这儿子实在是不成器,心却显然不在这四书五经上面,而是成日流连于烟花柳巷里忘了回家。裴老爷子被气得每日与他吹胡子瞪眼。
但科举入仕的梦虽碎了,好在还有联姻这一条路。裴老爷子不死心便是勉强要塞,也要将他裴家的人塞进做官的这关系网里。官商联姻在南境并不少见,而沈家,作为浔阳富有声望的书香官宦人家,便成了最好的联姻人选。沈家半年前破了财元气大伤,正是需要财力支持的时候,于是两家一拍即合,便为各自儿女订了这门亲事。
“是了,”老妇身旁还有挎着一菜篮子的少妇此时接过话道,“是那沈府的千金昨日竟在自家闺房里凭空没了影儿失踪了。他们沈府的人急着找人,裴家下了场,叫官府的人把城封了找。”
“失踪?!”文韫闻言大吃了一惊,“怎么会?昨日沈府分明才请了我……才请了回春堂的一位医师给那位小姐问诊吗,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
“说来这也倒是奇怪。”少妇皱眉道,“我离城的时候,的确听见坊间的人在传,出事了之后沈府还立刻派了人去了回春堂,好像就是在找昨日早上给她家小姐看病的那位医师。但问起来那人并不是回春堂的人,而且人自出了沈府后,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没了踪影。裴员外大发雷霆,将回春堂当时随那人一道前去的那名伙计抓了起来……”
文韫脸色骤然苍白:“啊,啊……那,裴,裴家没有对那名伙计做什么吧?”
但万幸那位少妇说得正沉浸显然没有注意到文韫她的反态:“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依他家平日里的那些手段……怕是难说。我只知那伙计最后招了那人的住处。不过那人也是厉害,像是预见了有人会来抓他,便提前从那间客栈里逃走了,他们裴家派的人去的时候已经人走楼空……”
文韫还记得昨日。她因担忧李筠的安危焦急赶回客栈,在官兵面前瞒天过海解除了他们二人的危机,又因为担心他们察觉会原路折返,于是非拽着李筠去福来酒楼避避风头,反倒居然阴差阳错躲过了裴家的追捕。
“不过——”少妇话锋忽转,文韫心紧而悬了起来,“那人虽提前走了,却不是逃出城去。这城南平日怠于管辖,鱼龙混杂,确实一时之间难以定位到那人的行踪。裴家与沈家的人兵分两路,问了客栈旁边商铺的人,最后听闻反倒在他们客栈附近一处酒楼里,抓到了个行迹可疑的人。”
“可、可疑的人?”文韫闻言轰地脑子空白,她焦急跑了回去苦求道,“大人!大人,我真有急事,您还是放我们进城吧!”
官爷冷着脸甩开了文韫紧抓着他的手喝道:“我管你到底是真有急事还是假有急事,就算你是去送丧也不准进城,别让我将你们全抓起来关到牢里才安生些!”
文韫被甩得往后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定。她飘飘忽忽站在原地,只觉脑袋昏沉得厉害,四周似要天旋地转起来。
她错了。
文韫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想起那晚她心里那道不好的预感。逃亡那晚她就不该擅作主张带他们来浔阳城。
如今的浔阳城又是疑案,又是疫病,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起,沈府千金这会儿又在其闺房里离奇失踪,满城惶惶人心。原先她真还天真以为尽快离了葛家庄到了这里应就相安无事了,但现在看来他们进了这座城,反而才是真正的羊入虎口。
原来那日李筠态度如此反常——之前的事忽然在此刻变得有迹可循,文韫似总算想通了心里所以的困惑,想是他其实早已有所察觉,而之前默许她那些无稽的猜测不过是在糊弄她让她赶紧离开这里。
是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她虽与他认识不久,却极了解他的脾性。这些事情他从来不会主动对旁人说起,他会将他们全都推了开,若无其事然后独自解决。以前如此,而这次也没有例外。
她有些愧疚,但忽然又有些生气。
他们在葛家庄那些蒙面杀手刀下死里逃生,好歹也是过了命的交情,但他却似从未信过她。而当前这么危急的时候,他仍然想的是什么也与她不说,就直接将她推了走,每次都是如此,怎么不让她生气。
“这位小美人。”
“看你脸色不好,”
恍恍惚惚间,文韫听见头顶处似有什么声音响起。她抬起头,随后看见繁贵富丽的马车里男子居高临下的侧脸。
“需要我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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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韫焦急难安地疾步穿梭在两侧昏暗狭小的牢房里,两边燃着一两盏幽幽的烛火,隐隐重重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时暗时明。
“李、李筠……”这里安静得可怕,四周弥漫着潮湿的霉臭。地牢光线昏暗,她走得急,险些被自己绊了一跤,“李筠!”
“还没死。”
前面地牢的最里面传了道熟悉的声音。文韫惊喜,循声连忙跑过去。安静得甚至死气沉沉的地牢里她的脚步声回响,牢内两侧的人伸出了头纷纷注目。
“你……”但在看清了人时,她惊得说不出话,“他,他们怎么这么待你?……”
谢景云端坐在牢内,脸隐在阴影里,抬袖淡淡拂去落在他衣上的尘土。他整洁惯了,即使如今落魄到了这种地方,也没有忘记他的雅正。
“你怎么来了。”
他说的话轻描淡写,好像此刻被关在这里受罚的人不是他。看他身上又一道又一道见血的鞭痕,她以为又看见那天第一次在山林遇见满身是血的他,怕是此刻他已是新伤旧伤落在一起,却还在强装无碍。
她原很生气,但气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忽然又全消了下去,随后泪倒涌了上来:“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擅作主张带你们来浔阳……如今张大夫没寻到,却连带你被关进了牢里,还受到这种非人的待遇……”
谢景云察觉到眼前人似落了泪,他脸色一僵,然后别扭地将头转去了另一边,语气却不自觉放轻了些:“我没事。”
文韫似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她低头连忙翻找衣襟,从里面掏出了个瓶瓶罐罐似的东西急忙递了进去。
“这是药,止血还有消炎的,外敷在伤口上就可以了。我就带了这一瓶。我不知道你会伤得这么重,我以为他们最多就是拿道鞭子在前面挥那么两下吓唬你……”
她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牢里其他人的侧目。地牢死寂许久,这时候来了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那些人的眼光宛如饿狼,似下一刻就要推开牢门将她扑了去,但她却毫不知觉。
谢景云起了身,高大而孤傲的身形,无形里将那些打量得近似疯狂的目光震慑了回去,牢内停了骚动。
他道:“你不该回来这里。”
“这里是哪里?”分明才消的气又因他这句轻飘飘的话骤然又起了来,她有些愠怒追问道,“你说的这里,究竟是这地牢,还是浔阳?”
“你还在想着怎么瞒我。在福来酒楼,你早就知道那些官府的人是来抓我们的对吧?你是真想要做替罪羊?还是你心里早就有了其他的想法?”
地牢光线昏暗,身后的小窗投进微弱的一缕月光。谢景云背着光站在她的面前,却沉默不说话。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甚至能想象到眼前人此刻看着他,那坚韧似定要得到答案的目光。
许久谢景云叹了口气:“我……”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忽然听远处黑暗里有声音凭空响起,“呀,看起来伤得还不轻呢,还能走得了路吗这位仁兄?”
黑暗里缓慢走出来一身着暗红色云锻锦袍风流之人,腰悬珠玉,轻摇折扇,姿态张扬轻狂。
见来了人,文韫连忙收起脸上的表情:“这是我在城外遇见的,浔阳封了城,我进不来,是这位好心的公子带我进来的。”
那人含笑收了扇。人虽行着礼,眼里却掩不住那股玩世不恭、难落正经的傲然:“鄙人姓裴,多有指教。”
“裴?”谢景云眼色沉了又沉,他微颔首回了礼道,“原来是裴家少主,幸会。”
文韫吃惊:“你认识他?”
“听说。”谢景云道。
“既然人已经见到了,喏,还活着。现在总可以放心走了吧文姑娘。”那人摇扇微微笑道,“这地牢里有些东西可不太干净,姑娘家的不宜久留哦。”
文韫环顾四周:“我还要再同我这位朋友说两句话。”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那人道,“就我们两个人。”
那人闻言微扬了扬眉,他将那折扇摇得厉害,大半张脸隐在折扇后面,文韫看不见他此刻又是作何表情。
紧张。她是有点怕他的,而不知为何,此人虽是笑着,但文韫总觉着他的笑意不达眼底,无端让人心生怯意。尤是此时对方眼含笑意看着她却不说话,这感觉便更甚了。
“不过几句叨扰的话,”谢景云处变不惊开了口,文韫被拉回了思绪,她回头看他,“裴公子若是感兴趣,也可以留下来听一听。”
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但看僵持了数秒,那人冷着脸却忽然低头一笑。
“见好友受苦担忧心切,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他优哉游哉摇着扇转过了身,语气轻佻得如在天上飘,“请不要让我等太久哦,文姑娘。”
“我要同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确认对方离开后,文韫终于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被她一路护得有些皱巴的信纸,“我可以相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