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篷金顶的马车平稳驶过冷清的街巷,车外门前悬挂着的六角銮铃轻响,隐约还可以听见马蹄轻踏扬起积水的声音。
“我想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
裴珏懒散倚在座上,手里玉骨折扇欲摇将摇,含笑风流。
“我相信能为文姑娘心里如此挂念的朋友,想来也定是位高风亮节,品行高尚的君子,绝不会做如此偷鸡摸狗,难登大雅之堂的事。”
高风亮节?品行高尚?文韫听着虽有些别扭,但面上还是微微一笑,颔首回应道:“还要劳烦公子回去,能在令尊与沈老爷面前为我这位朋友解释一二。”
“这是自然。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何况还是南陵李家的远客,我们浔阳原就应该以礼相待,怎么能有无端将人关在牢里之说呢。”
马车内燃着沉香。此人端着轻佻的笑,掀起眼皮玩味似的打量了眼端坐在前正心不在焉的文韫。显然文韫对他心有防备,上车落座时便有意与他拉开了距离。车内宽敞,他们分别坐在车内两侧似隔了条天河。
“但不过近日浔阳确实风波频起,”听他紧而又徐徐道,“也难免我这老爹和官府的那群闲人忧惧戒慎至此,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任何有嫌之人。这位李家公子,一没腰牌,二没通关文牒,身份不明,还偷渡入了我浔阳城,偏巧就正中了下怀。倘若他一早便与他们言明身份,想必也就不用吃这些苦罢,反倒还另害得姑娘为他费此劳心。”
文韫闻言不动声色将怀里的药瓶藏了又藏:“公子难道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沈家二姑娘无端失踪,沈老爷与令尊倾全府之力没日没夜寻了两日也没有消息,难道公子就不担忧沈二姑娘的安危吗?”
“哦。”他想了半天似才想起她话里所指的人是谁,“担心啊。看不出来吗?”
裴珏将双手枕于脑后,盘起二郎腿。座上铺着柔软的鹿皮绒毯,他姿态慵懒倚在一侧,那股子颓废的风流气,似浑然从骨头缝里生出来般自然而然。
“不过我担心有什么用,我手上又没什么人可以差使去找。”
文韫暗暗吃惊他如此凉薄随意的态度。
这裴家公子果然如传言所说,玩世不恭甚至病至丧志之境地。就算这门亲事是两家父母约定并非他所愿,但怎么说对方也是他名义上未过门的娘子,如今她不知所踪生死难明,他却还能如此安然坐在这里,谈笑风生似无事发生般,令人心里生起寒意。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文韫疑惑掀起帷幔探头往外看,原来是有胆大的乞儿拦了车,跪地苦求车内哪位好心的贵人能大发慈悲赏他一点儿钱,得以求生。
前面的车夫严厉叱责了他几句。被缰绳勒住的那两匹通体黝黑的骏马来回噜碍踏击着地面,喘着粗重的嘶呜声似有些不耐烦。
文韫回过头,却看眼前安坐在车内的人,此刻扇盖在脸上,似在闭目养神。
她掏出怀里仅剩不多的钱袋,对车外还在急磕响头的乞儿唤道:“小兄弟。”
那位乞儿抬起他灰头土脸的脑袋。马车外的天还在下雨。他磕得急,额头被他磕破了皮,血顺着雨水流了下来,只洗掉了他半张脸上积了许久的尘土,看着极为可怖,又极为可怜。
文韫从车内伸出手,将钱袋轻放在了他的掌心:“回去洗把脸,再买件干净的衣裳穿上吧。”
“谢谢姑娘!”乞儿急忙双手接住钱袋随后揣进衣服里,含泪低头朝着她又磕了几个重重的响头,已然泣不成声道,“谢谢姑娘!”
“你今日救得了这一个人,”忽然听身后有声音响起,“浔阳城里,南陵,这元盛,数百数千数万个需要这一袋钱的人,你都救得了吗?”
“他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为躲避战乱,而从北境一路逃亡至此的流民。”裴珏缓缓睁开了眼,“元燕两国交战,邻国虎视眈眈,如今又遇朝权变更,内忧外患,元盛怕已是国运将至,大厦将倾。你这次救了,也是白救。”
“但难道因为做不了,或者不能做,就不做了吗。”文韫蹙眉驳道,“譬如医者问诊,难道只是看这人面色惨白,七窍流血,就断定他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吗?又难道是因知道他分身乏术,无力回天,故此便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吗?”
裴珏怔但随后嘴角便转了笑道:“你那位朋友不正是吗。”他的语气端着散漫,“元盛沦落成如今这副境地,难道不应算是他们李家人的手笔吗。倘若不是十年前其中的闻家垮了台,他们那群世家的气焰势必要比现在还盛呢。”
“少主。”
车外忽然传来车夫的声音,他们停了话梢,才起步的马车缓缓又停了下来。文韫转过头,透过被风吹起浮动的的帷幔,她看见那辆繁富贵丽有过之而不及的马车,此刻正停在路的中央。
“前面好像是老爷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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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相信你吗。”
文韫小心将信纸展开。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生得那么漂亮,里面隐约倒映着地牢里走道两侧昏暗的烛火。有时候她真的会恍然忘记他看不见。
如今事情发展成这一地步,已然是覆水难收。葛家庄被火烧成灰烬,无人生还,她无处可去,而她的师父又不知所踪。在这无人相识的浔阳城里,她与他又有什么不同。
谢景云似也知道这点。之前他先她一步察觉事态不对,于是便随便寻了个借口便将她撇了出去,只是没想到她这不灵光的脑袋,不但没有领会他的意思,稀里糊涂原路折了返,还给他带回了个难缠的家伙。
“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张大夫?之前张大夫曾托人给我师父寄过一封密函,只不过当时我师父已经出门多日不在庄内,于是便先由我代收了下来。我回去时正好发现了它,才想起还有这件事情。”
文韫随后便将信的内容念给对方:“先生道鉴:暌违日久,拳念殷殊。近日浔阳怪病频发,病因复杂,尚为棘手。恳请先生可否得空,亲临浔阳,与之一叙。临书仓促,望其海涵。张甫敬启。”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念完,文韫急忙去看谢景云闻罢会作何反应,“信里提到的连张大夫都束手无策的怪病究竟是什么?张大夫给我师父传过这封书信没几日后,便被官府的人半夜叫了去不知所踪。而我们又在福来酒楼遇上了浔阳前所未有的鼠疫,你却因沈家姑娘的失踪被误认为嫌疑者关在了此处……”
谢景云眉头紧蹙:“确实奇怪。”
难得见他还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文韫有模有样也端起他平日欲盖弥彰的姿态道:“看来这次必须要和我联手了吧。”
谢景云面不改色道:“我一被关在这里的人,就这一隅之地,能做什么。”
文韫回头谨慎看了眼地牢的入口,故意压低声音道:“我跟他们说你是李家的人,他们应该等会儿就会派人过来放你出去了。”
“什么李家的人。”
“南陵李家啊!就那个世家之首。这名号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我这么一说,那个裴珏,还有他爹裴员外,都惊住了呢。”
谢景云这会儿才意识到她话里所指的李家是何方人物,与眼前这人相处得久了,他都快要忘了自己头上还顶着个李筠的化名:“我与他们李家没有关系,你报错名号了。”
“你不是姓李的吗。”
“你姓文,难道你也与闻家有关系吗。”
文韫没反应过来:“什么闻家?……哦,我这个文与他们家的闻又不是一个文。”
她说完话才察觉谢景云的脸色似有不对劲。好像每每说起闻家,他那常年冷惯了的脸才会有些变化。但那变化又显然不是什么喜悦之色,但她隐隐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难道是他与那闻家有什么过节?
也有可能……她心里揣度。毕竟听说当年闻家是吞了朝廷拨给灾民的赈灾款,而这些钱最后又全数进了敌国的口袋。事情败露后皇帝大怒,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将东陵闻家满门抄斩,连诛九族。想来这闻家坏事做尽,臭名昭著,外面怕早已是树敌无数,说不定他正是其中那万分之一人。
“我的意思是,”文韫于是解释道,“碰巧你也姓李,就用一用他们家的名号。我们一出去就赶紧跑,离它这浔阳城远远的,难道他们还会这么闲到专派人马把我们给抓回去不成?”
但却看谢景云摇头叹了口气,似属实被她这番幼稚的说辞无语到了:“人南陵李家,既是如你所说,‘世家之首’,那他家的名号,会这么随意给人说用就用吗。”
“……”
“你真不是李家的人?”
其实她方才说这么多,不过就是在试探他的真实身份。但看他们话都说至这般田地,对方仍还是不作任何反应,反倒不禁又让文韫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的推测。
“那完了。”她仰天叹道,“这海口我已经夸出去了,现在就算是收回也来不及了……算了,随他吧,大不了就是一起被关在这里。这地牢看着可怕,但进来待久了也就那样吧,就是这味道确实有些难闻……”
话音未落,忽然却看左后方地牢入口乌泱泱来了一群人,文韫回过头看,原来是衙役领着一众狱卒气势汹汹往他们这边走来。
不是吧。文韫似吃了黄连般有苦说不出,这么快的吗。难道她真要把她师父的名号搬出来吗。
但看那衙役虽往他们这一方向来,却不是如她所想是因着她说的李家这谎话来抓她的。他们绕过文韫,停在了谢景云面前。
“我们只给你七日的时间。”
带头的衙役面无表情抬手挥了挥示意,身后其中一位端着钥匙的狱卒迅速上前解了铁链的锁,随后门被轰地打开,扬起层层厚重的尘土。
狱卒完成任务退了回去。衙役侧眼冷冷扫了眼文韫,随后看向谢景云:“若你七日之内不能如约断了沈老爷家的案子,那下次可就不是把你关在这儿这么简单了。”
“断、断案?”
文韫登地看向对面的谢景云。
此刻的他长身玉立在漆黑且浑浊的地牢里,凌冽、冷静,一如既往。文韫后知后觉,她这是又被他摆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