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归握紧了他的佩剑,又抬手擦了擦脸上流淌的汗,放轻脚步,缓缓走入皇帝的寝宫。
只见烛火摇曳,满地狼藉,薄薄的红绸如流水般倾泻,堪堪围住一方天地。
穆归看着那隐约人影,挣扎再三,颤抖的手终是垂下,佩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穆归无力的闭上了眼。
“你来了。”
地上的剑被人拿起,穆归抬眼看向那人,秦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露出的身躯上满是淤青。
秦枯左脸上两道狰狞的伤口流着猩红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剑锋上,他缓缓举起穆归的剑,却是绝望的笑了。
“不,秦枯,不要!”
一道剑光闪过,人头应声落地。
“不啊啊啊——”
穆归心中急切,猛地坐起来,看着刺眼的日光,缓了许久冷汗渐渐下去,仍为方才所梦惊慌不已。穆归摸了摸胸前,掏出一枚白玉,看着上面刻着清秀的“秦”,握紧了犹自带着他体温的玉。
.
穆归本是孤儿,为一江湖剑客收养,拜师学艺十余载,学成出师后,独自江湖飘荡,直到遇见了秦枯,两人相谈甚欢,互相引以为知己,在秦枯的感染下,穆归决心为国家做点贡献,便去了京城参加武试。无论是比武或是策论,穆归得心应手,干脆利落的狠劲深得皇帝赏识,正值出征在即,皇帝力排众议,一举推荐穆归做了副将,在外两载屡立战功,班师回朝,可谓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然命运弄人,穆归归来后惊觉昔日好友成阶下囚,背负叛国之罪,幸而皇帝仁慈,秦枯入宫赎罪。对比之下,落寞至极,为人笑柄。
但穆归从未如此想过,他只后悔自己迟到了许久,白白留秦枯一人受辱。
穆归收拾妥帖,卸剑入宫,皇帝重情,知他二人情谊深厚,特命穆归看望秦枯。
穆归来到一偏僻处“西苑”,经过层层侍卫搜索,踏入院子,只见满地枯叶堆积,虬木歪斜,一片萧瑟之景。
穆归心中悲忧,快步走入,只见一人身形消瘦,头发蓬乱,默默坐在窗边发呆。
“秦枯,我来迟了!”穆归心中发苦,见昔日的好友如此情形,忍不住出声唤道。
秦枯缓缓转过脑袋,看到穆归的瞬间,呆滞的目光划过一丝惊讶,疑惑,以及悲伤。
穆归则紧紧盯着秦枯左脸上两道惹眼的伤疤,脖颈的淤青红痕,以及枯瘦手腕上锁着的冰冷铁链。
“他怎能如此对你?”穆归快步上前,握住秦枯骨节分明的双手,悲从心来,眼泪就下来了。
秦枯默默无语,轻轻拍了拍穆归的背,叹了口气,“我已命不久矣,你来做甚?你能做甚?”
穆归见秦枯生无可恋的情形,不禁心疼,一想到那毕竟是皇帝,身为人臣,心怀妄想,又悔恨不已,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些什么,焦急之中,突然想到了他出征前秦枯赠他的白玉,寓意平安,慌忙掏出那白玉,递到秦枯手里,“你放心,你放心。我……”
秦枯捧着那家传的白玉,轻轻抚了抚上面凸出的“秦”,“你果是重诺之人。”
想到当初穆归出征,他把自己的无事牌赠予穆归,待好友平安回来,物归原主,如今时隔两年,穆归平安回来,立封狼居胥之功业,圆了少年凌云志向,而迎接他的,却是如此落魄的自己。
与穆归共同立下建功立业的誓言,而今一事无成,甚至性命难保,身负重罪,入宫为职,多少人鄙夷他以色事人,不以死谢罪,却苟且偷生,辱没了天下读书人的气节、傲骨,可他们不知,这些都是皇帝的恩赐,他也是身不由己——求尊严的生,不能;求壮烈的死,不得。
秦枯心中郁结,整日闷闷不乐,如今这般模样,说是形如枯槁也不为过。
“你如此模样,我定不叫你再受辱,我……”
“嘘!”秦枯抬手捂住穆归的嘴,不让他说下去,“深宫禁地,你就不怕隔墙有耳?”
穆归看着秦枯纤细的手腕托着那沉重冰凉的锁拷,想起秦枯少年时曾在梨花树下持剑起舞,吟诗作对,那是何等意气,何等傲气,如今武功尽废,委身在这荒凉之地,不禁热泪盈眶。
“不必自责,”秦枯再叹了口气,神色平静,仿佛世间万物再也无法影响他心如枯木的心境,“世事无常,命运弄人,我不怪你。”
秦枯悲悯的看着穆归,缓缓抬手指着院子里的枯叶,说,“枯,已是枯叶败木,此生已矣。”又艰难的抬高手,堪堪指着围墙外一轮旭日,“穆归,你当为初生之旭日,新发之利刃,未来平步青云,护国泰民安,我二人之志,尽于你身,万勿涉险,徒劳无功,负我嘱托!”
穆归顺着秦枯的手远远望着旭日东升,照的皇城一片金粉,梨树枝头闪着金光,耀眼至极,他心中缓缓下定了决心。
“你这是在交代临终遗言吗?”
秦枯静静的望着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有我在,你马上就可以脱离这一切了,”穆归站起来,从秦枯手里又夺走了白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现下我回来了,以此白玉为誓,穆归定待秦枯自由之日双手奉还!”
“他不会同意的,”秦枯无奈的摇摇头,“你不了解他。”
“不必忧心,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办法,”穆归得意的笑笑,“这几日你只管好好养身体就是了。”
“你要怎么做?这可是重罪——”
“重罪又如何?穆归无亲无故,天地一沙鸥,这就回去遣散府中下人,也是了无牵挂!”
穆归低头,捧起秦枯伤痕累累的手,“唯你一个知心好友,见你落难,我怎可袖手旁观,安然自得?”
“荣华富贵皆是过眼云烟,唯有真心胜得千金万两,秦枯,你信我不信?”
秦枯看着穆归眼中的灼灼光华,心中震颤,一行眼泪无声地滑过左脸上陈年的旧伤,重重点了点头。
“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