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的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投射出晃动的影子。
柯小禾坐在简陋的行军床上,脸色苍白,眼底透出疲惫,不时的咳嗽显得尤为刺耳。
军医的手法粗鲁而迅速,军中重务已经将他所有的耐心都消磨光了,他将药片强硬地塞进柯小禾嘴里,把水递到嘴边,毫无耐心的催促她快点吃下去。
他将药粉末拍打掉,语气带着责备,却也透露出一丝无奈的关心,"你好好的听他的话,吃他配的药不就好了吗?"
见柯小禾只咳嗽不说话,军医又说,"肺结核固然难治,但你吃徐以秾的药,活着肯定不是问题。真不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比我老婆还矫情。"
“关你屁事,”柯小禾翻他白眼。
军医哼了一声,"屁话!当然关我屁事,不然我干嘛操心你的死活。还不是你家徐以秾硬逼着我干这破事么。"
说罢,挥了挥手,走向角落里铺着的睡袋,准备休息。"好在马上就能回北平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声音中带着一丝期盼。
柯小禾听到这话,心中一动,"不是说这里拖了很久吗,怎么马上就能回去了?"
军医躺下,双手交叠在脑后,眼神有些疲累的迷离,"徐以秾带兵上山了,那些土匪怎么够他打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敬佩,"这家伙以前在学校成绩就好,没想到进了军队,还能带兵打仗。"
柯小禾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脑海中充斥着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笑容。她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但身体的虚弱让她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头不断撞在床栏上。
军医见状急忙过来,一把将柯小禾按回床上。语气中带着火气,“又干吗!!”
柯小禾的双手紧紧抓住军医的袖口,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恳求和焦虑,“他...他带兵上山了……”她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断断续续。
军医以为她担心徐以秾,试图安慰,“没事的,徐以秾是打过硬仗的,这点山匪难不倒他。”
“不是……咳咳……”柯小禾跌坐在床边,喘着断续的气息,说:“那些山民……”
“你是担心那些山民?”军医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叹息着,“这里民匪相混,世道差,吃不饱了山民就会去做山匪,等要收成了砍柴了,山匪又会回家成山民,大山匪生小山民,小山民长大了再当山匪,世世代代无穷尽也。”
柯小禾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她痛苦的喘息着,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按照这个逻辑,岂不是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家里也都是山匪,那徐以秾去剿的就是她的家人,这么小的孩子在大山中失去了家人,无异于断了生计啊。
“不要乱想,各人有各命,你这个病忌讳的就是心情郁闷,”军医念叨,“所以,你说徐以秾带你来干嘛的,有病!”
她无法出去,无法看到山中的真相,只能躺在那张陈旧的军用床上,仿佛被困在了一段无尽的梦魇中。
一连好几天,从山中传来零星的枪炮声,都刺激着柯小禾原本就薄弱到极点的神经。
夜晚则充满了噩梦和痛苦,她梦到小女孩在床头哭泣,女儿在她身边躺着,高热不断时常惊醒,地上的血迹和床头的药瓶都是不祥的征兆。
她在梦魇中呓语,把军医误认成徐以秾,哀求着,让他放了那个小女孩,让他救救女儿。
白天醒来人会稍许有些精神,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感到稀薄的生命正被无形的手紧紧抓着,慢慢抽离她的身体。
她连喝水都成了负担,听到军医在耳边焦急地抱怨,徐以秾还不回来,如果她真的在他的手上离世,那他该如何是好。
柯小禾心中充满了愧疚,但也有一丝释然。
“我写……和你无关吧……咳咳……”她迷糊地回应,声音微弱。
军医的眼圈红了,他是真心想救她,但无力感让他的咒骂中带上了哭腔,“我是这个意思吗!我兄弟的老婆死我手上我用什么还啊!你放心!我肯定把你拖到徐以秾回来,让你们见上!”
说着开始翻找药箱,瓶罐在他手中发出碰撞的声音。
柯小禾轻轻摇头,“不……”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她不想再喝那些苦涩的药水,她的胃在剧痛中翻腾,她已经累了,只想要一丝宁静。
在呼喊声中她沉沉地睡了过去,灵魂飘摇在光与影的边缘,浸入无尽深渊。
模糊的意识中,苍老的树根与坠落的叶片缠绕,她疲惫地搜寻着些许光亮——哪怕一星半点也好,只为证明自己并未完全沦陷于这漆黑一片的夜空。
——那微弱的呼唤,究竟是谁的呢?
徐以秾,是你在叫我吗?
记忆如同破碎的树叶,随风飘洒。
你还记得教堂前干涸的喷泉吗?落日映照下你的笑,满载着我所有的春暖花开。
你诉说着你的雄心勃勃,我呢?一个接一个的失败让我像个无助的孩童般紧握着你的衣角。
呐,让这场风雪停息吧,不要让我们在那灰白楼前许下的诺言随冬雪消逝。
暖意融融,梦还是醒?
眼前的光晕在渐渐聚焦,模模糊糊中穿过迷雾,视线开始捕捉到现实的色彩——那是卧室里的露台,侧面的绉纱窗帘拉了半幅起来。
柯小禾嘶哑的喉咙里吐出沉闷,吞吸间,空气清冽新鲜。
她醒了,伸出手,从露台外吹来的风温柔如昔,她有些困惑,意识慢慢凝聚。
这里……回家了吗?
一颗心慢慢恢复了跳动的节奏,身体不再那么颤抖。
柯小禾睁开眼,周遭熟悉的景物迎面而来,身侧,徐以秾正望着自己。
他的目光变得复杂深邃,透过他的眼神,柯小禾再也看不到当初那个清澈又意气风发的少年军人。
悲痛从心底升起,她将手覆上他的,眼泪沿着面颊滑落,她摇头闭上双眼,不愿看见两人之间的隔阂。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徐以秾的声音咬牙切齿,他执起她的手,轻触在唇上,亲吻中充满了固执的承诺。
自那天后,她的床被移到了露台边缘,以保证可以照射到充足的太阳,可是季节已经迈入深秋,阳光渐渐吝啬了它的颜色,秋意渗透到每一个早晨的露珠和每一个夜晚的寒风中。
连绵的秋雨给这间卧室蒙上了一层湿冷的面纱,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细碎而频繁,成为了这个凄凉季节的底音。
佣人只是端个粥的工夫,窗户不知怎么就被大风吹开了。
徐以秾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柯小禾的痛苦让她很久没法说话了,只能以咳嗽作为回应,她的高热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她蜷缩在温暖的床上,看着徐以秾责备了那些无辜的佣人后,拿起粥走到床边。
她将头别到一边,尽力躲避那碗混有从德国买来的叫做“复原粹”的粥汤,她明白这是极其珍贵的补品,是徐以秾花了高价通过军用渠道做了交易才拿到的。
徐以秾的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他呼出滚烫的热气,一勺又一勺地慢慢舀着粥,温柔地劝说:“小禾,乖,试着吃一口好不好?”
然而,突如其来的铁质碰撞声打破了这温柔的氛围,那勺子从徐以秾颤抖的指尖滑落,与碗沿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他的面色苍白,脸颊上却浮现着一抹不健康的红晕,显得异常痛苦。呼吸急促而沉重,像是要把所有的忧虑都呼出体外,“咳咳,算了,吃不下就不吃了……”
放下碗,手颤抖地拿起旁边铁盘中的注射器,细心地撩起柯小禾的睡衣袖子,露出了那段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
针尖刺入有些干瘪的血管,徐以秾皱着眉,不断的咳着,动作温柔而缓慢,仿佛害怕惊扰了她脆弱的精神。
他费力地抽出一管血后,俯身轻轻在柯小禾的额上落下一吻,便出去了。
来到教堂,他在冯老头的实验室里抽出一管自己的血,滴在玻片上,放在显微镜下观察许久,又换了一个玻片。
最后颓丧的一拳砸在桌上,震的一台子器皿都在晃动。
冯老头皱着眉头说:“你不能再这样了,就按现在的疗法继续下去!”
徐以秾戴上口罩转过身不停的咳,他在咳嗽间断的每一次喘息中回应:“为什么,用过的所有治疗方案都被她的体质所抗拒?”
实验室的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冯老头叹气着摇头,“小禾的体内带着太多陌生的成分,以至于传给德国同仁、就连罗伯特·科赫的学生也是一筹莫展。”
徐以秾静默片刻,然后如同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我排除了无数的可能,但直觉告诉我,关键可能藏在血液之外。”
“你也化验了她的唾液,除了结核杆菌——”冯老头的话被徐以秾打断。
“一定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的,我们身上没有的,”徐以秾沉浸在思索中,在桌角上来回摆动着手指。忽然间,他猛地睁开眼,对冯老头说,“我马上回来!”
他想起了当时几人都被柯小禾传染了“瘟疫”的事,那是起初,所有的记忆都开始于的那晚。
那次之后他记得柯怀思让礼月去取了柯小禾的唾液样本,他现在需要得到那份保存在陆军部实验室里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