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的路上,段亦凯和路原都心事重重。
“小月的事……”几乎是同时开口。
路原面色凝重:“原来你也在想这个。”
段亦凯点点头:“我在思考,既然我们的电影本就以这样的真实事件为背景,能不能多一点人文关怀,真正的帮助到小月这样的群体。”
“可是不知道怎样加入这个角色才合适,毕竟拍摄已然接近尾声了,突兀加入显得太刻意。”
“前段时间我们拍摄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事情,还是前期调查做得不够。”
“因为人的认知是有幸存者偏差的,就像我之前一直以为我的亲戚朋友圈子就能代表G市的全貌一样,他们当中也不乏当年国营厂的下岗职工,可是经商的经商,转业的转业,都过得还不错,我一度以为大家都这样。”
段亦凯侧目去,车窗外是飞驰而过的景色,从老矿区的荒凉逐渐过渡为新都市的繁荣,零八三厂仿佛留在了属于它的旧时代,和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格格不入。
这是个宏大的政治问题,本来远远不该由段亦凯这样初出茅庐的文艺从业者来操心,可是他在亲眼目睹了小月的处境后,再不能坐视不管。
但,个人的力量毕竟微薄,即使是段亦凯这样的体量,能帮助的不过十余户小月这样的家庭。
“你说,崔泊京写这个本子的初衷是什么呢?”他喃喃地问。
路原没听清,疑惑凑近:“你说什么?”
段亦凯看了看手上分量重若千钧的剧本,若有所思。
“能帮我联系到崔泊京的家里人吗?对,他母亲最好,毕竟我听说他父亲品行堪忧……好,等你好消息。”
他向许致一要了崔泊京母亲的联系方式,前期沟通出乎意料地顺利,对方得知段亦凯正在筹拍自己亡故的儿子留下的剧本时,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段亦凯和她约好改日登门拜访,崔母犹豫一番答应了。
段亦凯提前两天离开了G市,绕道去崔泊京的家乡。这个时节的北方天气仍然肃杀,车辆驶入崔家所在的区域时,四周的荒凉更甚,与零八三厂周边类似。
世上不止一个零八三厂,段亦凯恍然大悟。
“小段是吧?来来,进来吧。”
敲开略显陈旧的铁质防盗门后,段亦凯见到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其实仔细一看,她还不算特别苍老,五官仍风韵犹存,能看出几分与崔泊京的相似,只是被风霜蹉跎,乍一看觉有六十余岁。
崔母穿着厚重的棉衣,在这个并不算十分寒冷的时令里略显怪异。段亦凯换鞋进了屋,扑鼻而来就是一股酒气,然后看见了被砸出洞的墙壁和家具,还有垃圾桶里瓷碗的碎片。
这景象若是被文人撰写,必有人不忍卒读。
段亦凯坐下后,放下自己顺手带来的水果和补品。崔母朴实地笑笑“太破费了”,却并没有推脱。她静而温柔,能看见许多崔泊京身上的特性,也可能是母子俩太过相似,才叫崔泊京和她一样对苦难默默忍耐、逆来顺受。
“阿姨,冒昧来访确实不好意思,之前我本来想看望你们,但是受伤了在医院躺着,实在是走不开。”
崔母温和地答:“你能来就已经很有心意了,小京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她顿了顿,继续,“要看小京的房间吗?”
“好。”
崔母将他引到角落的房门口,段亦凯从善如流地推开,没有想象中扑面而来的灰尘,反而泛着淡淡的幽香。
一股很好闻、很干净的味道。
崔泊京的屋子不大,书桌上现在供着他的灵堂,四下很干净,看得出不乏打理。以之前崔泊京的红火程度,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拿过东京影帝的男星家里,墙上的奖状、略有磨损的床品,无一不展现这个家庭的窘迫。
他取下书架上的相册,一页页看去,从幼时开始回顾崔泊京的人生。其中有很多全家福,可是本该属于崔泊京父亲的那一半或被剪下或被涂抹,空空的,像是在宣告某种家庭关系的裂痕。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能回家?哦,原来是家里来客人了,趁我不在家偷汉子是吧?”
“你别胡说——啊!”
清脆的巴掌声中止了谈话,段亦凯从卧室出来,看见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脸上泛着酡红,酒气熏天,很显然,这位就是崔泊京的父亲。
崔父看了看段亦凯,像是印证了自己的某种猜想一样,冷笑着看向崔母:“你还说没有,我都逮着现形了!”
“这是小京的朋友!”崔母捂着被扇红的半张脸,眼泪夺眶而出,“小京出事之后,别人都记得来慰问吊唁,你这个当爹的却天天喝大酒,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呵,当年你说他喜欢有天赋,要死要活非支持他学艺术,钱砸进去不少,可看到半点回报了吗?他往家里带钱了吗?老子养他有个屁用,还不如没有这个儿子!”
“都怪你这个没用的老娘们儿,自己一副窝囊德行,养个儿子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现在居然还敢跟老子顶嘴——”
他解下皮带,手一抡,作势就要打在崔母身上,而崔母也习惯了一般闭上了眼,段亦凯连忙冲过去,伸手抓住了崔父就要往下挥的手臂:“你做什么!”
崔父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面上的表情又变回轻蔑的笑:“你要是我儿子,我连你一起打。”
“够了!”崔母站到二人中间,护住了段亦凯,满面泪水地看向眼前醉醺醺的男人:“桌上还有钱,你拿走吧。”
这招似乎相当奏效,男人不再理论,而是转头看向餐桌上的钱包,从中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怎么就这么点?”
“只剩这些了。”
“行,你好好待客吧。”他将钱囫囵塞进口袋里,笑嘻嘻地离开了。缓了好一会儿,崔母才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对不起啊,让你见笑了。”
段亦凯递过纸巾:“阿姨,叔叔一直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我当初就不会跟他结婚了。”崔母苦笑着,段亦凯扶她坐下。“当年咱们这儿的厂子效益很好,我初中毕业分配到旁边的纺织厂,他是中专毕业,到咱们这的冶炼厂当技术工。那时候小京的爸爸是个开朗阳光的男人,遇到事情也很乐观,他在联谊舞会上对我一见钟情之后开始追求,我觉得他人好工作好,加上同事朋友们的撮合就在一起了。”
崔母说到这里时,目光定在很远的地方,像说一段遥远的往事。
“后面我怀孕了,有了小京,名字是我们一起想的,他爸说要叫北京,以后去北京读大学。我说北京不好听,叫泊京吧,他爸说泊字寓意不好,要漂泊,可是我们去给小京算了一下,大师说孩子命里缺水,叫泊京刚刚好。”
“小京小时候一直过得很幸福,他爸工作越来越好,后面当了车间主任,工资涨了不少,正好孩子也长大了,就叫我辞职回归家庭,之后他也带我们去北京玩了一趟,一路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啊,他耐心地哄小京睡觉,跟我讲笑话,完全不是现在这样。”
她笑了笑,然后缓缓叹口气,“再后来,厂子效益越来越差,大批工人下岗,他也是其中之一。我鼓励他说,没关系,隔壁的老张就南下做生意了,做的风生水起。他爸也觉得有道理,联系了几个朋友一起去广州,开始几个月都往家里汇款,后来就断了。过了小半年吧,他灰头土脸地回家,我一问才知道,在那边做生意惹到了地头蛇,钱和货都被抢了,勉强靠同乡资助才回来的。”
“他回家郁郁寡欢了一阵子,好在之前我也节省,家里积蓄还能撑一段时间。其间我劝他去找工作,但他兴致不高,于是我就找了些零工,去别人家里当保姆。”
“有一户人家,是北京过来咱们这儿大学教书的教授,他和他爱人很喜欢我做的菜,于是后面我每天都去他家打扫卫生做晚饭。因为他们赏识我,给的薪水要比旁人高不少,但不知怎的,被街坊传到他耳中的话就是我和那位教授有不正当交易……”
她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后面他性情就变了,爱喝酒,喝了酒回来就要打人,小京护着我,他就连小京一起打。我们家领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低保,后面我求人给他找了个活儿干,但是他已经脱离生产线太久了,之前的技术落了伍,被领导说了几次之后他不干了,那时候小京又艺考,他就骂我们娘俩赔钱货……后面是我把陪嫁的首饰卖掉给小京上学的。”
“小京不是不给家里寄钱,是他不让我告诉他爸,生怕他爸全拿去喝大酒。如果我知道小京进了娱乐圈过的是这种日子,绝对不会让他去学艺术的……”
话音未落,崔母再也忍不住情绪,伏案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