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原子缓慢拨动着檀珠,落下的最后一粒檀珠滚入命盘中。
他对方蔚筠的到来并不意外,一切都在命盘的预测之中。
明瑛从混沌中恢复意识时,疼痛逐渐变作针刺般的锐痛,下意识就揪住衣襟的一角,却被扣住了手腕无法使力。
醒来时看见方蔚筠就坐在床边,明瑛想要抬手去触碰已经敷了药的伤处,方蔚筠就听到动静连忙回头:“华熹,你醒了?不要动伤口,刚上了药。”
“我以为我死了。”明瑛定定的望着方蔚筠,许久才回顾四下,想起这是何处。
他又回到了北望山,回到了师父身边。
可如今他早已不是师父的徒弟了。
方蔚筠见他流露出黯然之色,才轻抚着他的后背:“我与师伯说,你是我心悦之人,师伯很是欢喜。”顿了下又道,“只是我总觉得,师伯也许和我们一样。”
毕竟景原子是隐世高人,所见甚多,所识甚广。
骤闻此事,明瑛就挣扎着想要起身,便觉一阵钻心的剧痛,随即冷汗渗渗。
方蔚筠连忙让他好好躺着:“你别起身。师伯说,你至少要在养伤到痊愈了,才能下来。”
当时景原子说,幸好剑锋偏离了三寸,否则明瑛必然被贯穿了心脏当场断气。
而对于明瑛自娘胎带来的弱症,其实也并非无法医治。
但必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用这种方法。
前世景原子也是让明瑛以安养为主,服用汤药以和缓病情。到后来明瑛病情严重到日夜吐血时,景原子已是云行四海不入尘世了。
只是景原子说此法很是凶险,之前有过病患使用此法治疗,甚至都挨不过去就在施针时死去。
方蔚筠不敢帮明瑛做决定,只能等他伤愈后再说。
明瑛虽伤势严重,只这些时日不断喝药,倒也在不断好转。
只是时时伤处刺骨锥心的疼痛,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本以为此次必死无疑,未曾想方蔚筠这妙手回春的大夫,再次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了。
待明瑛伤势渐好,便去拜谢景原子。
入秋夜已霜,景原子正坐在竹椅上独自弈棋;明瑛进来便躬身道:“小子谢过前辈救命大恩。”
景原子只是不缓不急地捻起棋子,斟酌着落在棋局上:“这般世事无常天意难料,究竟是周公梦蝶,还是蝶梦周公?”
明瑛惊闻时猛然抬头,景原子也在打量着他:“阿瑛,你可看明白了?”
这话犹如石破天惊,明瑛觉得胸口阵阵闷痛,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如若前世种种都是大梦一场,那他的存在又该如何解释?
兴许他只是天道命盘中的漏网之鱼,无意间落入了此间。
“师父。”明瑛喉头生涩,轻声唤道,“徒儿愚钝,解不开这个局,更逃不出天意的指示。”
“来这坐下吧!”景原子指了指对面,明瑛才起身在他对面坐下:“还望师父赐教。”
景原子依然是抚着棋子,声音已是遍布沧桑:“世事无常,一切都讲究一个缘字。每一个人都是这棋局中的一个棋子,小小的一个棋子,可却与命盘上每一步因果环环相扣。”
说着时,景原子就取掉了棋局中的一粒白字,示意他看过来:“你看,这又当是如何?”
本是趋于平衡的棋局,骤然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明瑛才顿觉恍然。
世间事物都是环环相依的,若缺少其中一环,都会走向不同结局。
而他就是最大的变数。
这一世他不再是明珩和明琂的幼弟、明家的三公子,他只是从遥远的北方而来的入世人。
“阿瑛,你也无需为此而自责。世事如此,万般都是命。”景原子的目光徘徊在棋局上,缓慢地开口道。
明瑛却知道,他还是促成的因子。
从屋里出来,方蔚筠候在廊下。
门在身后合上,明瑛沉默的望着他,看见方蔚筠朝他过来:“华熹,你可还好?”
“方师兄。”明瑛任由方蔚筠轻轻拥搂着他,才低声问他,“你要一直留在北原吗?”
方蔚筠未言是与否,就听见明瑛继续道:“照着时间算来,楚国应是要举兵北上了。我留了一封信给我大哥,却不知他能否看到信,也不知他是否相信此等荒谬之事。”
听他这般道起,方蔚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要我去同思远兄相说一二?”
“如此便谢过方师兄了。”明瑛浅浅笑着,向方蔚筠道谢。
“你的手好冷。”方蔚筠覆上他的手,就听他自顾自的说起:“师父都同我说了。其实我不想死的,我好想继续活着。可这苟延残喘的二十余载,还有百般无聊的千年,我也累了。”
方蔚筠依然是小心地拥着他:“以后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会让你沉闷无聊;若你累了就歇下,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这样的话,明瑛听着觉得熟悉,约莫薛崇渊也是同他说过的。
两情相悦时说什么都是有的,待到一朝反目成仇,便是杀人诛心。
他既被薛崇渊骗了一次,就不会再次被骗了。
明瑛侧着身靠在方蔚筠的肩头,沉默的听着他的话,没有应答。
他利用过方蔚筠,也未曾要掩饰过;从进入神殿时他就已是舍去了所有情愫,无论对薛崇渊还是方蔚筠,都没有半分情愫。
直到景原子从屋里出来,方蔚筠才放开明瑛,听见景原子淡淡道:“有人在山下求访,你们可要随我一同去见他?”
来人是薛崇渊,明瑛早已料到。
见明瑛神色抗拒,方蔚筠犹豫了一下也附和了他的意思。
明瑛抚着伤处,仍是觉得微微刺痛一下,随之就是痛楚从伤处无尽蔓延开。
“华熹,可是伤处还难受着?”方蔚筠看见明瑛微微蹙眉,不由担忧问起。
明瑛已有倦意,垂下眸子摇摇头。
回到屋里躺在榻上闭目沉思,骤然听到耳边响起哭啼声,明瑛猛然睁开眼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是赤着脚朝外边走去。
这是何处?明瑛的神思都是混沌迷糊的,凭着虚弱的意识推开门,就撞到了正好在门外要进来的人。
薛崇渊?
明瑛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晃了一下,怀疑来者是薛崇渊,便要抽手转身往回走。
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来,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推开身边的人,就大口大口的吐着血,继而晕倒下。
他能感受到意识在逐渐模糊,整个世界都变得好冷,似乎要彻底将他吞噬去。
不知为何,明瑛却迷迷糊糊的记得前世,他还住在永安城外的竹林里时。
树荫遮蔽下,夏日清凉,他躺在窗后的榻上小憩。廊下药童在煎着药,药中许是混着薄荷草的缘故,微风中拂来几分薄荷的清凉。
听到外边传来声响,药童回头似乎在说着什么。
明瑛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像被当胸一掌引起的剧痛,全身的血液更是被凝固一样麻木。
屋里燃着安神香,明瑛还感受不到密密麻麻的痛楚,方蔚筠喂他喝下了汤药。
大概一炷香后,药效才能开始发作。
景原子为明瑛治疗缓解病情的方法,名曰破髓引药。
顾名思义即为破开血肉髓骨,以药引出,再用银针封株血气脉穴。
全程施针十六次,间隔三个时辰,需要整整四十八个时辰。
为了防止明瑛在剧痛中挣扎,会导致银针在体内断开,景原子让方蔚筠抱着明瑛抓住他的双手,方才开始施针。
不同于寻常银针的细小,一排银针皆有五寸长短,在火苗跳跃中闪烁着微光。
明瑛褪下了衣袍,伏在方蔚筠怀里,几分血色将方蔚筠的衣襟都染做了红色。
他害怕明瑛可能熬不过去,先前师伯早已同他说了此法的厉害之处;非病重垂危之人,大夫都不敢轻易应允了。
而如今明瑛却是等不及了。
一切都是方蔚筠的私心,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明瑛死去,就像重生一世在初醒来时,他就迫不及待地启程北上去寻找明瑛。
前世藏在心底的情愫,到如今他不想再藏匿了。
景原子刺入了第一根银针;被烤灼过的银针还发烫着,刺入身体后就只余下一小截在外边。
明瑛因这骤然的剧痛闷哼了一声,却并未从梦魇中惊醒。
算来这也是因为方才方蔚筠喂他服下的汤药,添了一味安神的药剂。
未及片刻,明瑛已是冷汗渗渗,背上浮了一片汗水。
他只觉得浑身冷得厉害,伴随着阵阵刺穿的剧痛,喉底涌上的腥甜味,就像哽着一口鲜血咽吐不得。
从记忆的噩梦惊醒来,痛楚也愈发剧烈,似被镌刻入灵魂深处。
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的东西,就被方蔚筠拉住了手,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华熹,不要动,师伯正在施针。”
“好痛!”明瑛抓着方蔚筠的手,无意识的低声呻|吟着。
“很快就好了。”方蔚筠拨开他黏在身上的长发,轻声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