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瑛并没有应下雍颖。
离开茶馆后,他知道有人还在尾随着他,这也正合他意。
他站在繁华的王都,见到平宁侯府的马车再度招摇地出现在闹市街头。
待车马在平宁侯府停下,便见一个披麻戴孝的童子从马车上下来,一步一磕地哭着爬到平宁侯府前。平宁侯府骤然开门,两行仆从簇拥着平宁侯老夫人出来,老夫人扶起那童子便又嚎哭起来。
过往行人遥遥看着,都在低声讨论着发生何事。
待那报丧的童子被迎进去,平宁侯府的大门便重重合上了。
看着这一场大戏落幕,明瑛垂下眼睑。
他已然明白其中缘故。
想来兄长已经看到了他留下的那封信,也相信了他的说辞。
江东明家派人进京向平宁侯府报丧。若是平宁侯府嫁到江东的大姑娘逝世,依照规矩府中必然要派人前往江东奔丧。
平宁侯府就能以此为借口悄无声息地将府中妇孺送出京城。
纵然皇帝对平宁侯府已经动了杀意,但叶溦尚且领兵在外,为免走漏风声也不好此时就对叶家动手。
边境尚在陈兵布阵,来回之间也需两月有余。
这段时日也就足够叶家从中脱身了。
待到图穷匕见之日,京中少了牵制叶溦的借口,离江东起事也近了。
思及在茶馆遇见的南楚小安阳王一行,明瑛也并未急于离京,之后两日都在茶馆二楼临窗的座位,静待时机。
平宁侯府中也有消息传出。
听说平宁侯府嫁到江东的大姑娘已于日前病逝了,老夫人闻知噩耗便伤恸晕厥,醒来后就令次子叶濉前往江东奔丧。随后老夫人携全府上下于城南万山寺上香,为病逝的长女供长明灯祈福。
万山寺中僧侣曾见逢安郡主扶着老夫人在寺中散心,以宽慰老夫人丧女之痛。
茶馆中的说书人仍坐在屏风前讲着隐喻前朝的故事,明瑛端起案上的清茶抿了一口。
淡淡的涩味自舌尖漫开,明瑛抬眸看了一眼茶馆楼下,南楚商队的车马依然停在路边,武艺高强的侍从扮成押送货物的镖师围在马车旁边。
明瑛便以袖掩杯,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放下一盏钱,明瑛起身离开茶馆,只是刚走了两步就觉得一阵晕眩,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便听见车轮转动发出的声响。
明瑛尚且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想来小安阳王下的药也是厉害。
“在下冒昧邀先生相见,礼数不周,还望见谅。”小安阳王的神色似有歉意,仍是轻声说道。
明瑛知晓他在茶中下药,缓过神才正色:“在下只是一介俗人,当不得阁下之邀。”
小安阳王依然轻笑着,那双如鹰隼般的眼却在打量着明瑛,片刻才神色如常的说:“先生多虑。”
小安阳王是聪明人,这就是足够了。
若是蠢人,也还上不了明瑛抛下的鱼饵。
素来他只做愿者上钩的交易。
南楚一行伪装成商队,如今应是和永安的细作接了头,便准备离京南下。
因晋君和雍黎的密议,南楚商队一行在晋境往来无阻。
就连他们在永安迷晕了明瑛,将他藏在商队之中,都顺利过了晋楚边城。
明瑛表现得很是顺从,令小安阳王很满意他的识时务。
北原弟子的身份,本就是明瑛抛出来引诱小安阳王上钩的诱饵。
若非借小安阳王之手,他也未能在晋楚交恶之时顺利越境来到南楚。
杀南楚夏王雍黎,结束雍黎与晋君的协议,并以雍黎之死挑拨南楚内乱,迫使楚君停战。
前世明瑛就是用此法迫使楚君应付朝堂两党之争,处理雍黎遇刺引起的动乱,放弃趁晋国内乱之时重整旗鼓继续北上的打算。
可如今明瑛等不到三月后了,此事必得速战速决。
就算师父给他用了秘药,但他也自觉没有多少时日了。
此次他才以身入局,便是放手一搏尽快结束两国之战。
小安阳王无疑是最好的棋子。
以他前世对小安阳王的了解,他放出的诱饵自是确保了小安阳王能够入局。
正如现在这样。
只有小安阳王主动出手,才能降低他的疑心顺利施行。
晋楚以大河天险为界,渡河后就到了南楚地界。
南楚又闷又燥,尤其在渡河后便觉得日日夜夜都苦闷难受,就像有一股水的腥味混着尘土钻进胸腔,明瑛只感觉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如今晋楚交战一触即发,边城也是陈兵布阵蓄势待发,而南楚的主将和督军便是国舅赵函和夏王雍黎。
小安阳王带领的商队也是停在南楚边城,随后就是拜见他的养父雍黎。
想来也是不愿他绑回来的北原之徒刚到南楚就因水土不服的缘故死了,小安阳王又唤人去城中请了个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新安的天,都吹过凛冽的战风。
即便隔着大街小巷,也能听见军营传来整军备战的号角声。
来到了南楚地界,看着明瑛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小安阳王的护卫才逐渐放松了对明瑛的看守。
如今也不怕他逃出去,毕竟就算他离开了暂时落脚的客栈,也离不开新安城。
明瑛将染血的帕子放进火炉中,直至烧成灰烬。
随后他就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门,楼下就是人来人往的街巷。
他对新安的地形不甚熟悉,而小安阳王既在这座客栈落脚,想必雍黎应是也在附近。
夏王雍黎虽有监军之名,但他和主将赵函素来交恶,再加上他作为王族近亲的身份,想来并不会在军营中驻留。
而新安是边城,不如南楚都城繁华热闹,还有大战在即的风雨欲来之态。
想来雍黎会安顿在新安太守或边将的府中。
明瑛探手在袖中找到别在衣缝里的银针,又不动声色的将银针藏起来。
以如今新安城中的形势,便无需他来动手。
过了片刻,小安阳王的护卫就带着一位双鬓斑白的老大夫回来,说这是主君请过来给先生看病的秦大夫。
那秦大夫颤巍巍地在石案前解开他的药箱,让明瑛坐下给他把脉。
明瑛倒并不担心,任由秦大夫给他把了脉,然后同护卫说要借一步说话。
看着秦大夫的模样,好似明瑛都已是性命垂危了。
明瑛望向门外,就看见秦大夫在案前躬着身斟酌着开了方子,然后将方子交给护卫。
到门外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将指腹搭在手腕上。
很快秦大夫就取了药包回来,在外边煎起药。
等将煎好的汤药端进来后,明瑛也是面不改色的端起来喝完。
煎完的药渣就倒在客栈后面的沟槽里,穷苦人会捡了外面的药渣回去胡乱煎了喝。
明瑛一连喝了两剂汤药;他动过脉象,秦大夫开的方子也自是不合适他的病症,喝着这些汤药对他的身体只是加重了负担。
不过汤药中确实有他需要的东西。
秦大夫开了十帖药,就都用纸包起来,再用麻绳捆扎实叠在一起。
护卫将两帖药煎了,剩下的药包都放在门后的挂笼里。
直到夜色沉沉时,听见外面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明瑛撑着起来,只是稍微一动作就感觉混杂着泥泞尘土和水汽的空气灌入胸腔,他捂着嗓子才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小安阳王就站在廊上听见护卫禀报,明瑛在屋里只听见外边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靠着床沿坐了片刻,才稍微缓了过来。
明瑛便扶着床沿起身,站在石案后片刻就看见小安阳王推门进来。
注意到小安阳王换了衣裳,他不再是之前在晋国境内的商贾打扮,而换上了更为低调精致的南锦。
“刚到新安地境,多有怠慢了先生。”小安阳王依然是一派温和的语气。
“多谢大人照顾。”明瑛掩着唇轻声慢语地说道,“蒙大人不弃,本不应推却。只是如大人所见,我早已是身染顽疾不久于世;恐怕还是要辜负了大人的好意。”
听见明瑛的话,小安阳王的神色明显舒展开,就在书案前坐下:“先生师出北原,可曾听说百年前南北分溯?”
没想到小安阳王会这般直接的提起此事,明瑛垂眸不语。
当初他会用北原门来引诱小安阳王上钩,便是因为百年前的南北分溯。
在初代祖师创立门派襄助君王平定天下后归隐山林,又过百年后前朝已然倾覆;晋楚两国崛起,在经历过无数次战争后,划定以河为界南北分治。
那时的北原门便有两位出仕于王都为官的弟子。
因兵乱之故,其中一位祖师叔南下成为南楚开国皇帝的相邦,也定下了南北相争百年的时势。这位先辈亡故后被奉入长生阁,后来他唯一的孙女还被楚君赐婚给雍氏王族的子侄辈,遗下的孩子便是如今坐在面前的小安阳王雍颖。
小安阳王自幼父母亡故,对于他的外曾祖父的诸多传说很是慕艳。
而如今小安阳王再在明瑛这个北原弟子面前提前百年前的往事,其中用意也便是昭然若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