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瑛再去拜见景原子时,景原子仍在摆弄着那盘残棋。
“师父。”明瑛向景原子行了大礼,景原子与上次相同让他在对弈的位置坐下:“你再来看看,这局棋该是何解?”
看见景原子执起白棋,目光落在棋局上,似正在冥想。
明瑛斟酌片刻才道:“徒儿愚钝,不知其意。”
“这虽是一场死棋,可世间总有人能将死棋盘活的。”景原子很是别有深意地说道,“阿瑛,你只要知晓,世间很多事情都并非一成不变的。师父知道,过去的事让你有很多不甘,但终究都已经过去了。人呐,都不是只有一种活法的,别太介怀过去,要好好想想以后。”
明瑛低头不言,景原子缓慢地将捻在指间的棋子落下,又道:“盛亭是你师兄,他终归不会害你。”
明瑛垂眸:“徒儿惭愧。师兄待徒儿很好,只是徒儿辜负了师兄的好意。”
前世他就隐约猜到方蔚筠对他有意,所以他才能轻而易举地将方蔚筠推进他布下的局中。
而如今他更是利用了方蔚筠对他的情意,来为他所用;可方蔚筠在知晓真相后依然心甘情愿于此,才让明瑛多了几分疚意。
景原子说,就留这半局残棋给他,让他自己好好琢磨明白。
方蔚筠过来看望明瑛,就见明瑛在对着那盘残棋出神。
“华熹。”方蔚筠是来别行的,“明日一早,我就要回江东了。”他是江东方家的长子,如今正值天下大乱之时,他自是不能离家长久不归。
方家乃是江东望族,方家的选择至关重要。
前世也正是此时,方蔚筠带着方家在战乱中选择了奉薛崇渊为主,争夺天下。
明瑛才抬头望向方蔚筠:“师兄可愿带我一同过去?”
他想要确定,长兄是否看见了他留下的信,又或者长兄是否愿意相信他。
薛崇渊必然有无数理由哄得明家随他起事,若似前世一般无二,最终长兄和长嫂都战死于衡城。
他希望长兄长嫂都好好的,希望明家也能好好的。
只可惜他未能将薛崇渊杀死。
“你在师伯身边好好养着身子,等我下次回来再带你去江东,可好?”方蔚筠都是在哄着明瑛,轻声同他说道,“这几日可觉得身子好些了?”
明瑛垂眸,就安静地点点头。
景原子乃是神医圣手,明瑛喝了这么久的汤药,虽不说药到病除,也觉得身子好了很多。
只是觉得胸前被贯穿的伤处还隐隐作痛,却再无别的不适。
如今他便是坐在这里,都并不觉得冷,偶有倦意也不似从前那般难受。
方蔚筠让他在北原好好养着身子,又答应了等到下次回来会带他去江东,明瑛略一思索就应下。
方蔚筠又去向景原子辞行,景原子也是送给方蔚筠一局残棋:“乱世之中英雄辈出,你本并非池中物,奈何缺了助你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东风。”
“师伯谬赞,我并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方蔚筠斟酌片刻才低声道,“我只想和华熹厮守终生。”
景原子早已知晓方蔚筠对明瑛的爱慕之意,他从不做棒打鸳鸯之事,也怜悯方蔚筠这片痴心。
只是世间之事,却也并非能事事顺心遂愿的。
“小子年少,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过。”景原子只是淡淡道。
明瑛就是那块美玉,方蔚筠想要将美玉占据,就必然并不容易。
待到兵祸纷争时,身在乱世,谁又能置身事外。
况且方蔚筠还是江东世家之子,更是早已深陷其中。
景原子也并非是要让他去争权夺势,而是在乱世之中觅得一方太平。
听了景原子的话,方蔚筠沉吟半晌才拱手道:“谢师伯教诲,小子顿悟。”
看见方蔚筠又拱手以拜,才出门离去。
开门时却诧异于看见明瑛就站在门外,见到方蔚筠也只是平声陈说:“我方才遇见一处难题,来向师父求教。”
方蔚筠点点头,心中又生出几分不舍:“我要走了。”
“师兄一路平安。”明瑛颔首,神色未有丝毫变化。
目送方蔚筠下了石阶,明瑛才进到屋里。
听见明瑛唤了一声师父,景原子抬头时,明瑛又道:“那局棋的最后依然是和局。因此徒儿有一事不解,来向师父请教。”他摊开两枚棋子,一黑一白,放在案上,见景原子点点头才继续说,“城池要塞易守难攻,而敌军众多我军寡若;敌军以数倍之军围困,我方支援鞭长莫及。该当如何?”
指间棋子,带着微凉之意。
明瑛平静的语气,彷佛只是在陈述一场寻常的战役。
景原子几乎不假思索:“破釜沉舟,寻得外援,还能有一线生机。便是要塞重城,困守于此,城破也不过是必然之事,终归还是无用之举。”
“阿瑛,我曾教过你一句话。”景原子望着他时,停顿了一下才道,“成大事者,必有果毅之勇。当断不断必受其祸。”
“谢师父赐教,徒儿明白了。”明瑛轻声应下。
前世樾州之困,是他未能及时判定两军战局,敌众我寡而孤立无援,致使陷入被动僵局,不得已困守越州做囚笼之兽。
若失樾州,无异于将后方重地交于敌手。
最终解樾州之围,唯方盛亭领兵回援。
在景原子将那局残棋交给他时,明瑛就看出来这局残棋是仿照樾州备军双方局势铺展在棋局之上,若无援军相助,最好的结局也就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唯一的破解之法是以疏为堵,用部分兵力来吸引敌军以破得缺口,寻求救援,以破釜沉舟之勇求得一线生机。
也就是当年明瑛的解法。
到如今无论日后如何,他都总不会落得那般结果。
案上的两枚棋子,被一抹阳光笼罩中,似也熠熠生辉。
景原子却已将两枚棋子都拨入盒子,随着清脆的声响,就混入无数棋子中再无痕迹。
“阿瑛,你觉得盛亭如何?”景原子还在摆弄着棋子,突然问起这话。
“方师兄乃不世之奇才。”明瑛诚然说道。
前世的方蔚筠就是人所称颂的良相,是薛崇渊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明瑛想起,前世师父说过的话他仍记忆犹深。
自古以来都说,胜者王侯败者寇,这说法想来也并非准确。
王侯与寇,谁为王侯谁为寇贼,便是到了盖棺定论之日也未可知。
天下纷争之时,各方势力争相而起,即便最终成大业者,焉知开朝功臣得善终者又有几人?
争与不争,还不如在山野林间隐世不出,便是岌岌无名,也能保得一世安平。
所以师父和师叔都避居山林,不问世事。
便是像方蔚筠这样的奇才,也不得不屈从于现实。
景原子认同方蔚筠的才能,但并不认同明瑛对于方蔚筠的评说。
“盛亭年少气盛,从前和如今都是如此。”景原子沉声说起,显然已有不满之意,“长此以往并非善事。”
明瑛低眉轻声道:“师父所言甚是。”
正因为方蔚筠并没有太多弯绕心思,才能被明瑛当枪使,尽管他一再强调他说都是自愿的。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景原子只是轻叹着。
“徒儿还有一事,望师父允准。”明瑛又向景原子禀说。
明瑛已是思量多时。
楚晋之战将至,江东十六侯在战场上凋落离散,执安侯方砚遇刺身亡;晋帝以将军叶溦抗敌不力疑似通敌之故,逮捕平宁侯府叶氏以族诛。
如今方蔚筠已回到江东,执安侯方砚应能免于此难。
只是平宁侯府叶氏,族眷居于京幾,鞭远莫及。
而叶家也是他的长嫂叶沅的娘家。
若能保全了平宁侯府,日后一切都将会不同。
景原子在听明瑛提起前世叶家的难事,只是说道:“你能思及如此,我本甚是欣慰。只是在天子脚下,你当如何解救叶氏于危难水火之中?”
“师父放心,徒儿已有打算。”明瑛略一沉吟就说。
“你既有你的主张,我也不好拦着你。”景原子正身望着案上的棋局,语气平淡地道,“只是平宁侯府就在京畿之地,不似江东山高水远,你自当万事小心。”
其实对于明瑛而言,即便知晓此去王都险之又险,也别无他路。
平宁侯府叶家必须要救下来,叶溦是唯一有可能和薛崇渊斗起来的人。
明瑛太清楚他长兄明珩是个很重兄弟情谊的人,若令明珩和薛崇渊撕破脸更难,还不如救下被暗算而死的叶溦来与薛崇渊相争。
天下至尊的位子也仅有一个,即便起事之初还能称兄道弟,也抵不过尘埃落定后的刀剑相对。
当年薛崇渊和明珩还是结义兄弟的名分,但明珩夫妇战死衡城后,薛崇渊也从未看在义兄的份上,在设局杀死明琂时有过半分犹豫。
叶家和明家乃是姻亲之好,叶溦更是叶沅的亲兄长、明灏的亲舅父;保全了叶家也就是保全了江东十六侯,保全了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