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客栈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凌寒悄悄把脸上蒙着的布扒开一道缝,露出嘴巴,与后厨的小工一起,蹲在厨房的角落里。
他们一人抓着一个黄面馒头,端着一个盛满炖白菜的大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已经是凌寒吃的第二个馒头了。
实在是太饿了,自从离开山里,凌寒一路风餐露宿,没吃过几顿饱饭,此刻“美食”在前,饥饿感更是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咬一口馒头,吃一口菜,再喝一口水,白菜里偶尔还能翻出几片肥嘟嘟的肉片,掌柜的真好!畅快!
可他吃得畅快,有人不痛快了。
凌寒判断好人坏人的标准很简单,就是看对方有没有骗过他,对他的态度好不好。
殊不知,世间还有一种更可怕的人——表面和善,内心却藏着算计的笑面虎。
不巧,这客栈的李掌柜就是个典型。
此时,李掌柜看着凌寒大口吞咽馒头白菜,越发觉得馒头、白菜值钱起来。
爱吃松子的客人是有,可也不算多,这东西剥多了吧,不易存放,剥少了吧,临时准备起来又麻烦,李掌柜看着那一盆剥好的松子,在心里扒拉着小算盘,怎么算怎么觉得自己吃亏,可他心里算计着,脸上却依旧挂着和煦的笑。
丑时,客栈里除了两个值夜的伙计,其余的都在准备洗漱休息。凌寒暗中观察着,看别人都歇下了才端着一盆水来到后院,取下脸上的布开始洗脸漱口。他浑然不知,那李掌柜正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躲在暗处,将他的模样瞧得一清二楚。
这一看,掌柜的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掌柜满脸堆笑,走到凌寒面前,眯着眼问:“寒啊,昨夜睡得好吗?冷不冷?若是冷,我再安排人给你加一床被褥。”
凌寒单纯,没看出这笑容背后藏着的恶意,心里一暖,朗声回答:“好着呢!”
谁知道,掌柜突然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唉声叹气起来:“你这后生,哪都好,就是太毛躁,把我那珍贵的瓷瓶给打翻了!”
凌寒一头雾水,赶忙解释:“掌柜的,我昨晚起夜,就怕碰到值钱的东西,摸了好半天才去到茅房,我是摸到过一个瓷瓶,可我……没把它碰倒啊!”
掌柜挤出一个苦瓜脸:“可能是你走了之后,它才倒的吧。唉,你急什么,我又没说让你赔,只是心疼这瓷瓶。”
凌寒陪着笑:“我也没有工钱,怎么赔啊?不然我先回山里,摘些山货送来?”
他本就打算隔几天再回去看看,看梅侠是不是回到了山里。
李掌柜一听,瞬间变了脸:“你这一走,我找谁去?!”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模样,让凌寒突然就想起了凌慈。他心里一阵厌烦,又想撂挑子不干了。
李掌柜很快又换上了那副假笑:“要不这样吧,你帮我个忙,就当是赔这瓷瓶的钱了。你换上这身衣服,戴上这帽兜,跟我一起去给一个大户人家送菜。只要你把这事儿办好了,这瓷瓶的事儿,我就既往不咎。”
凌寒本就单纯,又一心想尽快摆脱这麻烦,便没有多想。
当日下午,凌寒跟着李掌柜来到了一个大户人家。那大户人家的宅院竟像梅侠曾描述的自己家一样,十分气派。
凌寒心里又是一暖,直觉得这院子与他来说,甚是亲切。
凌寒与李掌柜被请进一间待客室,被晾了许久才有人端上了一壶茶水。凌寒没想推拒,端起茶杯就喝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凌寒就感觉头晕目眩,脑袋昏昏沉沉的。他下意识地看向掌柜,却发现掌柜不但不晕,还在偷偷地给旁边的人使眼色。
这李掌柜完全当他是傻的了!
凌寒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他强撑着身体,捂着肚子说:“掌柜的,我想去茅房。”说完,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掌柜的在后面喊:“你不认识路,让这位大哥带你去。”
说的好听!
天色已暗,凌寒对身旁跟着的家丁说:“老哥,您说个方向就行,我忍不住了。”
那“老哥”不上当,仍是跟着。
凌寒趁其不备悄悄抠喉,干呕声终于惹得那“老哥”生厌,撂下一句:“我在马圈前等你,给你带路。”
凌寒直吐到胆汁都出来了,还是感觉浑身无力,脚步虚浮。
茅房旁边就是马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凌寒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在夜色的掩护下翻进了马圈里,又在地上滚了几圈。
正滚着,马圈外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这匹马可是难得的好马,特意给大当家留着的。”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传来,“二当家,您受累,把这匹马带回去吧。”
听到 “二当家” 三个字,凌寒猛地一个激灵。
随后,有家丁来到了马厩。
凌寒屏住了呼吸。
家丁很快就牵了一匹马出去,马蹄声哒哒作响。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马!”
是梅侠!
这声音,说熟悉其实也并不熟悉,梅侠平日里说话可不是这般腔调,只有打趣凌寒时,才会时不时地做出一身浑不吝的腔调,没想到,那“装出来”的,才是真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凌寒整个人都懵了,他又气又怒,同时又放下心来——至少说明梅侠没事。他震惊不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干脆找了个角落躲起来。
月光渐渐隐进云层,收拢了满地的银辉。
陌生男人又说话了,这次,他的语气有些怪异:“过两天,我再送个好东西给二当家的。”
梅侠爽朗的笑声传来:“张老爷抬爱,不知是何物?”
原来陌生男人就是这宅院的主人“张老爷”。
张老爷卖了个关子,神秘一笑:“到时候二当家自会知晓。”
梅侠要笑了两声才答:“那老弟就等着了,今日酒喝多了些,身体有些不适。”
张老爷连忙说:“是老朽招待不周,二当家不如到客房休息一晚,老朽找一个机灵的过去侍候着。”
说话声逐渐远去。
紧接着李掌柜的就找过来了。总这么躲着,早晚会被发现,凌寒也不躲了,拍着身上的马粪说:“没看清,把马房当茅房了。”
看到蓬头垢面、满脸马粪的凌寒,李掌柜指了指他,最终还是没说出骂人的话。
“怎么样?找到了吗?”
听声音,来人正是刚才的那个“张老爷”。
李掌柜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毕恭毕敬地说:“山里的,没见过世面,老爷见笑了,我带他去洗洗。”
张老爷瞧了凌寒一眼,入目的是那满脸的马粪。
在客栈里凌慈路过镜子的时候照过,有个表情最“丑”了。凌寒努起嘴看着眼前的老头。
而那老头脸上的皱纹都快掉到下巴上了,竟然还能满脸嫌弃地看着凌寒说:“可惜这身条了,这个就别给我了,客人既然没打算走,今晚就洗干净了送过去。”
凌寒懵了,努着嘴,怂哒哒地问:“送我?送哪去?”
二人对凌寒的问题置若罔闻。
这时,几个家仆突然上前揪住凌寒:“别熏着老爷,赶快去涮干净了!”
凌寒挣扎着说:“不用你们帮忙,我自己洗!”
那些人满脸嫌弃,也就随他去了。
凌寒一边警惕地后退,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半把剪刀,恶狠狠地说:“别再给我下药了,不然我吐你们一身!”
张老爷捋着下巴上的那一点胡须,看了李掌柜一眼。
李掌柜接了这一眼,正要辩解,张老爷挥了挥手,近乎慈爱地劝解:“你是叫小寒对吧?你欠了李掌柜的银子,李掌柜已经把你送给我了,我也不让你当牛做马,后厢房有个客人,你好好招呼着,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有你的好日子过。”
凌寒一听,脑袋 “嗡” 的一声,暗骂:“我怎么就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人了?指谁谁就是你的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没骂出声,压住火气问:“那人是谁?”
张老爷露出一个让人十分不适的笑:“那二当家的也是个人物,亏不了你。”
凌寒已经放弃抵抗了,所有人都想把自己送给这个“二当家”,自己还翻山越岭地想要亲自送上门。
凌寒不傻。二当家梅侠,也就比自己大个几岁,当年山匪闯进凌罗村时,梅侠还只是个小娃娃,那些作恶的人里肯定没有他。可……可他终究还是山匪啊!
凌慈说谎,掌柜的骗人,凌寒讨厌他们。可梅侠也没有一句实话,自己却做不到讨厌他。凌寒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傻就傻了,就是想见梅侠。
那个声称救了小美、已将凌慈捉拿归案的梅侠,握住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的梅侠,说要成亲了才能洞房的梅侠……
洗漱干净后,凌寒换上了下人们送来的新衣。又接过了一盏据说能让口气清新的茶水。
凌寒心想:总不会再给我下药吧?
他本也口渴,便放心地喝了那茶。
事实证明,他又一次低估了人心。
等凌寒醒来,发现自己独自躺在一张宽大而柔软的床上。
他正要起身,门响了。随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凌寒的剪刀已经被收走了,只能在心里期盼着来人真是梅侠。
那人摸索着走到床边,发现床上有人,见怪不怪地说:“久等了,我方才去了茅房。”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凌寒看透了一切般,在心里“机灵”地反驳:“说谎!你明明是才回来,别以为我睡着了就不知道。”
想到梅侠竟是二当家,还各种骗他,凌寒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决定要试探一番。
凌寒二话不说猛地往梅侠身上扑去,想看梅侠会不会“收”了他。梅侠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昏暗的房间里,他按住凌寒,压低声音警告:“别乱动!”
可凌寒像是发了狠,他牙关紧咬,卯足了劲儿,参加相扑比赛般地试图扑倒这位梅二当家。
似有若无的马粪味儿萦绕鼻尖,梅侠没见过这么拼命要扑他的人,一时间哭笑不得:“见了鬼了!你是非要完成这任务吗?我今日没心情!”
凌寒在心里反驳:“是啊,我是鬼!让你骗我!还今日没心情……那昨日呢?”
如此扑腾了几个回合,完全没有胜算的相扑选手凌寒扑腾得没了力气,活活把自己累困了。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梅侠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向外走去。
这一晚的月与云朵缠缠绵绵,时隐时现,此刻钻出云层,毫不吝啬地挥洒了一地的银辉。
待走到门口,梅侠猛地一怔,只见微弱的月光下,门框上一朵黑黢黢的梅花迎风绽放着,那歪歪扭扭的线条,透着一股某个傻小子式的傻气与执着。
这不是凌小傻画的还能是谁!
梅侠对这线条的印象极为深刻!
原来凌寒始终没忘记寻人的重任,走到哪儿刻到哪儿,路过哪儿画到哪儿,那线条虽蹩脚如昔,可提笔人的动作却是越发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了。
梅侠忙转身回到屋内,静谧的夜,只有凌寒轻微的呼吸声。梅侠摸索到床边,确认了床上的人就是凌寒。
这个不知该唤作“大侠”还是“二当家”的男子,缓缓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从胸腔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他轻轻拉了拉凌寒的衣服,可方才还猴急着要扑人的人此刻却毫无动静。
梅侠低语:“难道被下了药了?”
昏暗中,梅侠缓缓贴近凌寒,在药味儿之前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马粪味儿。
梅侠珍而重之地吻了上去。
这一亲,就把凌寒给亲醒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凌寒先是一怔,紧接着就小声抽泣起来。
窗外,微风小心翼翼地拂过,吹动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凌寒不反抗,回吻着梅侠。
梅侠生平第一次涌起满腹的委屈:“知道是谁在亲你吗你就顺着亲!还不快推开?!”
凌寒同样是满心委屈:“又有心情了?梅侠啊梅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亲,你果然在骗我!”
两人各自委屈着,却停不下来。
从前的小绵羊化身小狼崽,过去的小心翼翼变成了如今充满爱与恨的撕咬。
这段日子,凌寒虽一路风餐露宿、牵肠挂肚,却总能不知不觉间笑出声来,他慢心地期盼着重逢的那天,心窝里揣着一罐蜜糖,旁人打不翻也抢不走,固若金汤,可人家呢?
一想到此刻梅侠不知道自己就是凌寒,凌寒的一颗心都寒透了。蜜罐到了,灌满了老醋。
寒了心的小狼崽,抽泣声逐渐变大,压抑而痛苦。
梅侠终究是忍不住了,他担心隔墙有耳,手一扬,用宽大的被褥罩住了自己与凌寒,同时换回了“梅侠”的腔调:“小寒,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