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水,悠悠倾泻进璇玑宫的门扉。隔着层层珠帘,隐约能看见其内透出一道纤细白影,被玄衣的男人拢在怀里,一肩青丝柔顺的落下,泼墨般铺散在他的夫君膝上。
怀着孩子在身,难免也会贪睡些,有他在身边,润玉可以放心安稳的睡,何况昨日还累到了他,多休憩也是应当的。萧炎将他揽在怀里,一手轻轻抚着那隆起的小腹,被他好生灌溉过,似是又圆润了几分。双方血脉都是强盛,润玉怀胎已有一年多,小腹的弧度却还是根本看不出有多点变化,还不知他们的孩子要孕育多久。正这般走着神思虑,空气忽然一阵波动,淡粉色的火焰凭空显形,化作少年模样,半跪于殿下。其实没闹多大动静,却不知是何处惊到了美人,夜神微微睁开眼,望见抱着自己的人,便半支起身来,一双美眸中仍笼着的雾气愈浓,又被男人搂着亲昵吻了吻唇角,眼尾氤氲开胭脂色泽,如海棠春醒,端丽入画。
可惜,殿下唯一一个生动见证此幕的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平白煞了大好美景。
“主人。”
听到这一句,萧炎侧头看向他:“你比虚无到的慢了。”
“是。”
回答很是简洁,丝毫没有被不轻不重批评了一句的感觉。好在萧炎也没有对他抱有什么多余的指望,怕润玉睡得腰酸,他一直用手掌垫在润玉腰后,倒是丝毫不觉大材小用,此时只是紧了紧揽着润玉腰肢的手,简简单单的嘱咐一句:“这是主母,认清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负责保护主母。”
“……”
异火化作的少年没有什么惊讶之态,或者说他更像是压根没有这种情绪。单单是认真的盯着润玉看了一会,确认自己已经把气息牢记在心,才认真的点了点头:“是。”
润玉看得有些愣怔,也不用想,这个不知来由的少年肯定是萧炎手下的人,但他毫无疑问的没有任何印象:“萧炎,这是……”
“嗯?”萧炎蓦然眯了下眼,警觉的低下头来,“夫人怎么唤我的?”
言外之意甚是明显。
若是在床铺上说些闲话也就罢了,但此时十步之外还半跪着个神色纯澈的少年人,尽管那目光干净到没有任何内容,有第三人在旁,润玉却难免觉得有些窘迫,他一下子说不出口,连忙抵着萧炎胸膛,不让他靠近自己。
“……夫君。”但萧炎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耐不过,咬牙极小声又是羞怒的叫了一句,“你别……”
这是要把夫人弄恼了,萧炎见好就收,抽出手来,轻轻勾了润玉耳边长发,搂着人亲了又亲,温声与他解释:“夫人,这是小伊,我的火灵。我要出去,就让小伊先跟着你。”
润玉耳尖还烧着红意,闻声轻轻唔了一句,移过视线去看:“小伊?……我怎么觉得,他与你有些像?”
“也正常吧。”萧炎问心无愧,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单是笑了笑,“毕竟前代火灵神智泯灭,他是我从小养大的,刚刚化灵的时候才那么大点,学着我长也正常。”说到这里时,他还比划了一下。
炎帝麾下第一的异火之灵,也是他亲手培养教导,可称半子的净莲妖火之灵,小伊。可以看出来,之前润玉回归到这个世界的事情是给萧炎留下了心理阴影,要等唤来自己最放心的火灵保护夫人才敢考虑出门。
他可是跟润玉立下军令状,说自己三天内肃清天界的。
周身燃烧着粉色火焰的少年面无表情,好似萧炎与润玉口中说的根本不是自己,他平静的跪在下面,一动不动,哪怕主人和主母就在面前耳畔厮磨,也不曾抬过半点视线。
“见夫人如见我,我不在的时候,就听夫人指令。”
“是。”
净莲妖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异火只是武器,他什么也不懂,只会听从命令。如果没有人命令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萧炎告诉他听从润玉,保护主母,他就听从润玉,保护主母,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选择。
知晓萧炎出门去践行他的诺言,代身怀有孕的夜神处理天界诸般事项,润玉也没法继续睡看——哪怕知道萧炎实力强大,却还是会惦念的。身体还残余着酸软感,他虽然已经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却也没急着起身,支着下颔看了看,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小伊身上。不同于虚无吞炎,净莲妖火心思单纯,像是初生的稚子,多少年来也未曾被红尘染上颜色。润玉自己怀着孕,见到这般跟孩子无二的的小伊便忍不住多出几分怜惜,平复了一下心情,待着脸热终是褪去,才招了招手:“过来,坐这里。”
小伊也不问为什么,听命行事,润玉叫他,他就乖乖的过去,按照润玉所说坐在旁边。
“主母。”
他的容貌跟萧炎有几分相似,端端正正坐着,虽然化形年岁已久,却仍然是年纪不大的模样,瞧着甚是乖巧。润玉摸了摸他的头,竟然有种提前捡了个孩子养的错觉。
又想到肚子里的孩子,难免有几分移情,夜神不自觉的柔软下神色,看着火灵:“给我讲讲你们的那个世界吧。”
小伊:“……”
他茫然的呆了两秒,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如临大敌,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一力破万法。
力与技是一种非常奇妙,可以相互转换的东西,任何一方达到了极致都会产生碾压战局的效果。
萧炎前些日子没有出手,是因为他还有些事情想要了解,需要区分阵营避免误伤无辜,也要注意不能打草惊蛇,不能也没有必要一上来就动用雷霆手段。他在大殿上的震慑也只是惊鸿一现,又住进璇玑宫里,全像是沉迷美人温柔乡,这样的表现,可能是给了天界乃至太微误解。
太微并不是蠢人,只是他在这个座位上坐了无数年头,享尽了权势的威风,思维也已经被权势的毒素麻痹,人总是会倾向于去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这是人之常情。
但如今,连笠泽的事情都已经被炎帝探查清楚,何况彦佑主动愿意提供帮助,一切事情都变得简单起来,顺理成章,顺水推舟,天界倾颓,也不过是他推一手的事情。
……相比起来,他其实更担心小伊跟润玉如何了。
有的时候萧炎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培养火灵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虚无吞炎心眼多的像是筛子,净莲妖火却是没心眼,除却听从命令,就连问句话都毫无自我发挥能力,现在把他调过来保护润玉,萧炎并不怀疑安全性,就是不知道小伊性子执拗,能不能跟夫人处好关系。
九重云霄上的烈焰已经映红了半边天,黑袍男人信步踏过满地熊熊燃烧的火光,玄色披风在身后飞扬,神色不动,端的是绝世风采,完全看不出他内心正在担忧夫人跟养子(如果算的话)的相处问题。
而另一边,萧炎所担忧的方向,恰好是与他错开的旭凤不知本着什么想法,又到了璇玑宫前。
小伊那点脑子实在是不怎么够用,指望他是说不出几句话,但润玉没花多少功夫就已经把他摸得清清楚楚,此时正支在榻上,拈着几颗提子吃,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火灵聊天——基本上是润玉问,小伊回答的方式。后者双手放在膝上,数次拒绝润玉投喂的尝试,坐的很端正,倒也勉强算和乐融融。
直到少年突然站起身,警惕的向外看去,浅粉色的火焰朝着他视线的方向延伸出去,火星轻微的跳动。
“主母,有人来了。”
“邝露?”润玉没想太多,璇玑宫中并没有几个人,除了魇兽以外,因为预料到天界要有一场大变动,他已经把邝露送回太巳仙人府,毕竟萧炎见过了人,也不至于误伤。此时小伊这么一说,只以为是邝露有事回来,放下提子,撑着榻边起身。小伊摇摇头,抬手分出一簇火焰环在润玉身旁,自己身形一闪,已经径直掠出门户,从动作上来看,可以说是跟萧炎学的一模一样了。
润玉一边是彩色的帝炎,一边是粉色的净莲妖火,被两道火焰护持的严严实实,他自己倒是没觉得自己有脆弱到这个地步,心中颇为好笑,又是说不出的柔和温软,好似靠在温泉水里。
纵然如此,在迈出门看见净莲妖火同旭凤打成一团时,他还是一下子没能维持住自己的神情。
少年模样的异火身形闪烁极快,犹如电光无法捕捉轨迹,反手往后一推时,粉色的火焰将一缕彩焰推回。润玉这才注意到,时刻保护在自己腕上的帝炎刚刚不知为何分出一缕飘到了小伊耳边,只是一瞬,就被净莲妖火送了回来。可帝炎异常的表现却给了润玉很不好的感觉,眼下一个火焰生出的灵体摆在眼前,若是说小伊能和保护他的帝炎沟通,润玉一定不会感到意外。
是,小伊可能是没心眼也不懂人情世故,但作为跟随炎帝身边最长的火灵,在战斗一行上,他有天生的才能,绝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想想看,萧炎和旭凤的一战并未花费多久时间,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净莲妖火选择和旭凤“缠斗”?
“小伊。”
“主母,小心。”
小伊应声而回,一手扶住润玉手臂,拉扯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很小心的避免自己的火焰余波会产生燎到主母亦或小主人的可能性,认真又是毕恭毕敬。
旭凤上次看到萧炎都要大发雷霆,这次换了个小伊在旁,却没有去酸言酸语的找事。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看小伊顺眼,原因很简单,天界的二殿下已经半跪在了地上,虽然是火系的凤凰,可他全身皮肤毛孔里都有丝丝缕缕的火焰窜出来,场面诡异,却掩饰不住他脸上尽是痛苦,连惨叫都发不出声了。
润玉看得眉头蹙起,隐隐有些不忍:“小伊,收手。”
“是。”净莲妖火果然听话,也不问为什么,挥挥手就止住火焰,粉白色的火光自旭凤身体里抽离,回归到他身体里融入其间——尽管谁都不知道,它是何时入侵进旭凤体内去的……也许就是刚才的“缠斗”?
火焰抽离殆尽,可旭凤却仍然没有反应,仿佛被抽去的不仅仅是火焰,还有灵魂,他直接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润玉神色微凝,意识到净莲妖火下手太快了,他已经说晚了一步。
“这是怎么了?”
“啊?”小伊没太理解,疑惑的望了望旭凤,努力思考了一下,解释道,“主母,我是净莲妖火,我的火焰可以由情绪而起,燃自心底,净化七情六欲,可焚寂神念。”
旭凤是气势汹汹来找事的,而净莲妖火正对情绪敏感,不可谓不惨,小伊直接将他锁定为敌人,催动了心火。琉璃净火也不过是单纯强大的火焰,但净莲妖火这等燃烧方式,根本是六界闻所未闻的毒辣。以神念为燃料,那是什么样的概念,润玉把小伊所解释的内容换算成人话理解了一下,净化七情六欲,焚寂神念,那意识里还剩下什么,跟活死人怕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净莲妖火,净化万物。
或许萧炎让小伊来保护润玉,也是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能感知到旭凤身上有一部分与润玉趋同的血脉。这是非常尴尬的事情,不管润玉是什么想法,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好对与润玉有相同血脉的兄弟做太多。所以即便是上次不悦之下,他依然克制着自己,只是打伤了旭凤,却没有下杀手。
但净莲妖火又不一样,异火化身的火灵不通世事人情,只会执行命令,关键是他长得小,性格又直切,就算下手快准狠是不留情面了……以他对夫人的了解,润玉总不会迁怒小伊吧。
润玉无疑能懂得萧炎的心思,就算之前没想到,现在见到这一幕,也已经回过神来。他看了眼失去自我意识宛如空壳的凤凰,目光落在满脸茫然,还在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刚又是怎么了为什么主母要叫停我的小伊身上,微微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因果轮回,终有报应。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旭凤这事整的虎头蛇尾,很是微妙,润玉在原地站了会,揉了揉还有些酸痛的腰,看向自己白捡的“养子”,到底还是没有对小伊说什么。
不过,他最好还是不要在璇玑宫久留了,旭凤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就够了。
想起夜里与萧炎的对话,润玉斟酌了一下:“小伊,我去笠泽见母亲,你随我一同。”
小伊还没到来前的夜晚,他曾经与萧炎在璇玑宫的床上谈过。抛开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瞬间,余下的不仅仅是私事,公事亦然。
“夫人若是想……”是时,萧炎只是思索着道,“照我看,给天界换个天帝就是。”
他说的很轻松,就像是换个衣服一样简单,可能对他来说也确实如此。六界等级不算低,但世界表现力太弱了,根本不可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炎帝的对手。对萧炎而言,最大的麻烦只是还得找个新天帝即位。
“夫人若是登基,自然名正言顺,只是我有私心,我却是不舍得。”
并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炎帝望进润玉眼底,一派温柔缱绻,话说得大大方方,又是坦荡:“繁琐事务总是扰人,我仅仅是统领一方无尽火域,都已经烦扰到需遣人代我治理,何况六界境域之广,族群之杂。夫人还有孕在身,受不得累。”
“……但除却夫人以外,我确实想不到还有谁能坐任此位。”
夫妻间的喁喁细语自是默契,并没有人去提旭凤败坏心情,润玉背后倚靠着炽热的胸膛,轻抿了抿唇,在男人怀里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低声道:“依你心意。”
当然,夫人这么说,炎帝也并不能就真的这么听。主要是风俗不同,六界不能谁强谁上,需要个名头。萧炎为了在夫人面前证明自己,思考的很认真。苦苦想了片刻,猛然一拍手:“瞧我,人选不是近在眼前吗,我改日便去笠泽询问母亲,这不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母亲?”润玉没反应过来,“就算论及龙鱼族旧事,母亲到底只是公主,天界无此传统。”
“可又是谁规定的不能有女帝?”萧炎不以为然。
到了他们这种实力的人,是最没有性别偏见的。高手相争从不会分男女老幼,只看最纯粹的实力,可能是会有蠢货因为所谓性别捧高踩低,但能够踏着世俗偏见的尸骨走到巅峰的女修们可不会手下留情,若是就没有眼色和思维的人,根本活不到成才。
当时润玉愣了一下,亦是突然了悟。
分明昔日是他在世俗偏见中吃尽了苦头,竟还是他一时被迷了眼睛。
“你说得对。”
他是这般同意萧炎的。毕竟夜神有夫君,有未出世的孩子,他并没有去坐天帝之位的兴趣。这没什么奇怪的,但簌离呢,复仇占据了她生命的绝大部分长度。除了复仇以外,她可能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于润玉,天帝之位只会是负累,但于曾经就是一族公主的簌离,也许恰到好处。
其实夜神从不害怕什么危险,他害怕的只是寒冷无边的黑暗与孤独可现在。帝炎与净莲妖火交错护于身旁,仿佛两盏明灯,将昨晚脆弱的阴影也照耀破灭。
腹中的孩子得到了父亲的滋润,生命气息越发强劲,仿佛也给他提供了某种力量,让他知晓他一直不是一个人。
他不再害怕了。
既然萧炎还在天界忙碌,那么他就去笠泽寻找母亲,也算同心合力,省的有些人一句大话放了完不成,那可是丢人现眼。
想到这里,润玉咬了咬唇,耳畔微红。
但净莲妖火的神色就是又有点迷茫了,他捏捏手指,好像是试图理解主母的母亲他要怎么称呼,皱着眉好几秒也没转过弯来,最后干脆放弃思考,乖乖的应了声。
“是,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