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泽。
洞庭君簌离得知夜神上门拜访时,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她不是不想见,她当然很想见自己的儿子,那是她已经几千年没有见过面的儿子。当年的孩子在她没有看到的时候,已经长大成人了。天界所传,夜神皎皎玉姿,她也曾经间接的见过,但那怎么能比呢,她的儿子来找她了……可她又是恐惧的,她怕看一眼自己就会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感情,让鲤儿看出破绽来。
不,夜神会亲身上门,想必是她已经有哪里露出破绽了。
她的儿子……果然是很聪明的。
只是鲤儿不该有她这个母亲,她所做的事情只会连累鲤儿……是不会给到他任何帮助的,她不能见。
不能……
簌离心底复杂无人可说,但事情并不会总是随人所愿的。帘幕被拉开,她无处可躲,几乎是自欺欺人的背过身,就听得身后温润清朗的声线。
“洞庭君在上,小神润玉这厢有礼了。”
“夫人,”另一道男声低低道,“你身子重……哎……”
一句劝慰在半途中收住,被夫人瞪了一眼,萧炎也不好再说,这不是随他任性的时候。看着润玉一拜及地,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叹了口气,同样是俯身一拜,竟然是比润玉更加干脆:“”洞庭君在上,萧炎见过伯母。”
润玉会婉转图之,行事皆如温水润物细无声,萧炎却已经习惯了直来直往,干干脆脆就是一声伯母”,照他来看,母子之间有什么不可以摊开来说呢?
这次却是润玉没能拦住他了。
“上神何必行此大礼,”簌离尚闭着眼,没有回头看,徒劳无功的想着自己定要瞒住儿子,声音却都是不自知的沙哑颤抖,“……折煞妾身了。”
等等,刚刚另一个人说……伯母?
瞬息间,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中大为震惊的同时,难以自控的转过身去,根本是连一时半会都没有克制住。
也许她也一直都在想找个理由,所以只要有个由头,理智就再也控制不住情感的涌出……她真的很想好生看看自己的儿子。
但眼前的景象仍然是出乎她预料的。养子彦佑护着她捡来的小鲤儿站在旁边,欲言又止。如芝兰玉树的白衣仙刚刚拜倒在地,确是比她辗转所见画面里更盛的气质,翩翩君子,无双容姿,高华端丽常人难比。只是他被身边玄衣黑发的男人小心扶起,雪白纱衣束着腰身,却露出圆润的小腹。簌离有过经历,又哪里看不出来,这是夜神已经身怀有孕。
便是有人在天界为她通传情报,但终归需要时间。夜神与异界来客的事情目前还没有传过来,簌离居于笠泽躲避天界视线与世隔绝,还未知晓事情,情有所原。
也就全部化作了此时的震惊。
应龙生具双性……可以孕育子嗣。
想起自己的过往,千言万语几乎噎在她喉咙里,可看着儿子与他身边陌生男人举止亲近,关系不言而明,后者让润玉依靠在自己身上,那份关心爱惜肉眼可见,她无力说出声来,心中一点喜悦全部化作了酸楚。
她当初爱错了人,信错了人,见此一幕她心中忐忑,生怕润玉也遭遇当年她的一劫,几乎连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口了,润玉身边的人气势不逊色于当初的“北辰君”,甚至该说尤有胜之,可是……
……可是不管如何,无论如何,簌离清醒的知道,润玉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她又有什么资格教导儿子呢。
“行于所当行,仙上受得起。”润玉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腹中孩子成长的很慢,现在也还小,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被萧炎呵护到这地步,只扶着对方的手站稳,就过河拆桥的把人推开了。
毕竟是在母亲面前,他都没有带萧炎见过母亲,肚子里却先怀上了对方的骨肉,这般私定终身虽然并非他所愿,却着实于礼不合。见到簌离面上难以掩饰的惊愕,润玉也有些窘迫,当下就是不明显的用力踩了萧炎一脚。
炎帝不敢躲闪,生生受了一脚,简直太无辜了。他当然知道润玉在气什么,可是这也不能怪他,分明他与夫人成亲拜天地时,夫人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他明智的没有说出口,想来润玉肯定是不愿听他解释的。
簌离张口结舌了一会,说实话,润玉刚刚那小动作也没有逃出她的视线,于是她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半天才能干涩道:“上神这是……”
“昔年,夫人历劫时遭了意外,流落我…其他世界,为我所救,却忘了过往。”萧炎接过话头,“我心慕夫人,两厢情愿,便与夫人拜了天地配合,未曾先拜见伯母,却是萧炎冒犯了。”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娶了润玉,簌离见到会是什么心情,萧炎果断将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再拜至地:“夫人才刚刚随我归来,此非夫人所愿,还请伯母谅解。”
“当不得上神此称……”簌离连忙道,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狠狠咬了舌尖,强自扭过头去,装作在看石壁上的青苔,状若平静,可甚至都忘了多问一句萧炎身份,这也是思维纷乱到了极点,“妾身不过一介鄙陋之人……”
萧炎与簌离说话时,润玉一直安静的看着面前的红衣背影,此时却忽然轻声道:“母亲。”
直来直往确实是很好用的手段,尤其是你平时从不这样做。
簌离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才忍住了声音,慢慢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对润玉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上神莫要胡言,妾身当不得此等尊称,夜神天潢贵胄,自有天帝与天后……”
“天后非我母,只因我是是天帝长子,她才想将我控于掌中。”
润玉出声截断了簌离的话,语气很平静,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这几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我的生母……”原本是还想过婉转些与母亲说话的,但萧炎一句伯母都叫出了口,润玉突然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慢慢往后退了半步,倚着萧炎将身体的重心往后靠,单手抚在自己小腹上,仿佛从两个最亲近的人身上勉强汲取了些力量,他看着簌离背影,低低问道:“……原是母亲不想认我吗?”
这句话并不响亮,却太过沉重了,重重砸落在地面上,只在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呼吸都变得吵闹,萧炎,彦佑,鲤儿,无一出声,连水流都显得很遥远。
簌离沉默良久,颤声道:“夜神请回吧。”
“自从当年笠泽一场大火,你的母亲便早已不在了…… ”
“伯母何必自欺欺人。”萧炎轻拍着润玉聊为安慰,本意是让润玉认回母亲,可眼下他察觉到自己夫人身体在轻微颤抖,不得不也出声了,“这般选择,固然是为了夫人好,可比起母子团聚,天界权势一文不值。”
簌离脑海已是一片空白,只本能的缓缓摇头。她的眼中已是泪光闪烁,却强忍着没有滴落,更是不愿让润玉看见。
她一直认为,最彻底的复仇,就是让有龙鱼族血脉的润玉接替天帝之位,掌管天界。可她也知道,这条路很危险,稍有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夜神与世无争,润玉什么都不知道,是胜是败,自然由得她一人承担……她只知道,她的儿子,是不该牵涉进来的。
“……簌离早已死了,两位上神…又何必跟个死人纠缠不休?”
润玉也是聪慧之人,只是当局者迷,他放不开对母亲的复杂心绪,反而为其所累。萧炎只是边缘一点,他转瞬便已想通前因后果。
于他,簌离称不上是个多好的母亲,儿时对他的关怀,或是对他的折磨,皆是如此。她曾经抱着鲤儿给他讲故事,也曾因为自己的痛苦迁怒于他。是非过错难以说清,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作为母亲的一腔舐犊之情却并非虚假。情绪激荡之下,他亦是几乎失态,紧抿着唇,眼尾泛红,倚靠在萧炎身上,却是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明白了,伯母所虑,便是萧炎所忧。”萧炎轻轻道,情知润玉惦念了生母几千年,此时心里难受,便将自己夫人抱进怀里。簌离不言,润玉不语,只有他仿佛成为了簌离与润玉之间的润滑剂,语调平和,富有安慰性,“伯母不信也属正常,但我自会扫清诸天,还笠泽一片清净。”
他并未牵扯进前尘旧事里,反倒有些旁观者的清明,既能明白润玉对母亲的心绪复杂,也能明白簌离对儿子的不敢亲近。他对此上心,但又并不真正担心,绝对强大的实力,可以碾压一切,他身在夫人的世界,那自然就是来给夫人撑腰的。
“夫人,母亲心中尚有忧虑,待得我把事情处理干净,再来见母亲吧。”
自称萧炎的人改口称了母亲,非常自然毫无生硬之态,语气依旧是自信不失尊敬的。润玉的夫君,她根本不知道六界还有这样一号人物……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人物,也不该默默无闻才是。
可她信不信,又有什么用。
曾经的龙鱼族小公主颓然坐下身,肩头颤抖,形影单只,她慢慢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天帝掌控六界无数年头,一介被灭族的龙鱼族便是再努力积蓄,先天不足,也终究难以与之抗衡。
润玉当初被骗上天界,什么都不记得,几千年过去,却仍然在惦念着她,为了她……他都已经身怀有孕,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复仇就将润玉牵扯进来?
她的鲤儿……
告别时,簌离自然未曾远送,甚至说似乎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哪怕是年纪最小的泥鳅化形小朋友,也有自己的不解疑惑。
萧炎陪同润玉走出水府两步,突然又停下来,朝着盈盈碧波道:“虚无,你留下来。”
水波寂寂,毫无反应。
“……此次事了,我给你放假,你自去大千世界寻奇特火焰吞噬,我亦不管你。”
“炎帝一诺。”说到此时,才听见低沉的男声响起,仿佛凭空传来,润玉看见水纹微微抖动,一道黑炎掠过,而萧炎点了点头,神色不改:“我从不违诺。”
此景煞是奇异,润玉只愣了愣,便明白是谁的功劳,转过眼去看萧炎。萧炎也明白夫人现在心情不好,半点没有拖延,给他解释了:“那是我手下一火灵,名为虚无吞炎,有吞噬万物之能。先前未能打通道路,我先行到此,手下火灵却是随我友人一同前来的,方才抵达。我已嘱咐过他们,见夫人便如见我。此处不便,待得回家之后我都交给夫人。”
之前吃过独自一个才丢了夫人的亏,炎帝哪里愿意重蹈覆辙,本就是准备把无尽火域势力全部给润玉过面,润玉愿意接手掌管自然是好,不愿疲累的话,他也是炎帝的妻子,无尽火域唯一的主母。
“虚无吞炎最是聪明,我留他下来,是为了保母亲无恙,夫人不必介怀。”
润玉低眸,纤长睫羽在眼下投落一汪阴影:“让你费心了。”
这自然不必说,萧炎握住他的手:“夫人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
“夜神殿下。”
簌离的义子之一,彦佑自后追上来的声音打破了水波清寂。
“还有这位……阁下。”
不知道怎么称呼萧炎,彦佑谨慎的带过这一句,见后者点头表示无事,交出了一颗将贝壳收拢的夜明珠。
“夜神殿下。这是干娘的记忆,干娘想对夜神殿下说的话,尽在其中了。”
萧炎伸手检查夜明珠,发现除却影像之外的确没有其他东西,才允许润玉接过。似乎是背着簌离出来的,彦佑望着润玉接过夜明珠,又匆匆告别离开了,来去的都很快,没头没脑缺乏足够解释,会让人忍不住想到上来送任务道具的NPC。
想来簌离刚刚表示过不愿意把润玉牵扯进来,不至于立刻改变主意,只能是彦佑自作主张。
萧炎看了一眼,见润玉紧紧握住那颗夜明珠,指节微微泛白,显然没有表面的那么平静。所以彦佑有什么想法并不重要,他的夫人聪明灵透,真未必想不到此事,最多只是不愿意想罢了。
回到璇玑宫中,润玉把萧炎赶出门外,自己看了夜明珠。
萧炎不清楚他到底看了什么,他就知道看完后润玉眼圈又是红的,连他叫魇兽过来装乖讨巧都得不到夜神笑颜,是心情差极了。
炎帝很少遇到这样头疼的事情,大概男人对为自己孕育子嗣的娇妻总是分外怜惜,萧炎也跳不出这个范畴,润玉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心思敏感,多思多虑都属正常,说不出什么责怪来,他也只能想方设法的哄,连孩子的大旗都扯出来,好说歹说了半天,润玉才松动下来一些。
“我观母亲面上有火焰炙烤的伤势。”但夜神仍然没有说自己看了什么,单是眉目低垂,慢慢道,“你可否……”
润玉先前历劫归来时,还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自己手臂上灵火珠炙烤的伤痕不见,后来就发现萧炎一手炼丹术出神入化。
“我已经给母亲留了生肌玉骨膏。”但萧炎当然没有忽略这件事,当下温声解释,猜测夜明珠中估计是记载了一些母子前尘旧事,“母亲旧伤并不严重,抹上几次便会好的。”
他想了又想,体贴道:“待得回家后,我再去寻些旧友询问,她们的养颜之法殊为不凡,想必母亲是用得上的。”
他当时心烦意乱,倒是不比萧炎考虑全面,现在才后知后觉。润玉郁郁不言,沉默了许久,方轻轻颔了首,仍是没有说什么,却倾身伏进萧炎怀里,萧炎就慢慢抚着他细瘦的脊背。
堂堂天界大殿下,应龙夜神,说好听了是身姿纤细,说白了其实就是瘦,纤瘦到只有小腹是圆润凸出的,抱在怀里仍有弱不胜衣之感,太单薄了,也不知道要多少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养着才能好一点。
“还是不开心?”看润玉这般闷闷不乐,萧炎也是心疼的紧,努力找补着安慰,“母亲心中执念未解,她也是为了夫人好。待得我把天界洗个牌,我们再去见母亲定然无事。恰好我援兵已到,我去欠个人情麻烦他们,不过小事尔……”
他正这么百般开解,绞尽脑汁,努力将事情说的轻松简单,埋在他怀里的美人却突然动了动:“夫君。”
“夫君……”仿佛是怕萧炎没听清楚,润玉竟然又唤了一声,细白漂亮的手指握住他玄色衣袖,渐渐攥紧了。很少听见润玉会这么温顺的唤他,萧炎心头微跳,下一秒,便见夜神在他怀里抬起头,美眸盈盈,如墨乌发几缕散落在脸颊边,越发显得乖软柔顺,“夫君,我想要。”
“——夫人?”
润玉充耳不闻,只小声的唤着萧炎,神态是罕见的脆弱与茫然,慢慢阖上眼时,语气近似于恳求:“夫君……要我。”
夫为上,君为天。
惯来内敛羞涩的夫人主动如此,萧炎又哪里绷得住。
如若不是已经身怀有孕,夜神这般彻夜承欢,说不准都得再为炎帝怀上个孩子。
应龙双性之体确有优势,但萧炎实力摆在那里,实在是不甚公平,待得好不容易结束后,润玉全身酸软,嗓子都是哑的。萧炎给他喂了水,轻轻亲吻夜神汗湿的鬓角,是温柔到了极点:“我见夫人先前心情不好,现时却突然如此,是否已有决断?“
润玉没有回答,他便继续道:“我知夫人心中有丘壑,自是不甘……只是,我也不是白来的,夫人有孕辛苦,不必劳烦,若是夫人愿意信我,便休息三天。”
“三天后,我还夫人一个全新的天界。”
被作弄彻夜,润玉已经疲倦不堪,被萧炎抱着快要昏睡过去,又不太想说话,于是直到听到这句话时,他才勉强抬眼看了看。明明没有相伴的记忆,却已经不经意间成为了他最依赖的存在的男人。
当初的一颗浮梦丹是让他失去记忆,怪不得别人,怪他自己看错了人。可是为什么会在历劫的时候二度爆发,是偶然,还是必然?为什么会让他连自己都忘却,又为什么会让他将心慕的人都忘却……多少还是会难受的。他原本想说不必,就算是没有萧炎,他也有把握搅出事情去反噬天帝太微,不似旭凤有天后为之筹谋,他从来只能靠自己,只是靠自己。可现在他也依赖萧炎给他的温暖,如一潭清泉之下,隐藏着关心与担忧,泛起的涟漪让心神都为之动摇,远胜那些热烈甚至激烈的话语。
也许是真的太累了,有人为他筹谋,总是一种陌生而新奇的体验。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润玉终于还是闭上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