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弟有时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
比如和她同日出生的王家那个女婴,一落地就被她奶奶溺死在了尿盆里,然后挖个草坑,匆匆掩埋。
再比如比她大一岁的赵家那个姑娘,她妈生了六个女孩,才终于生出个男娃,她作为姐姐,领着其余五个不受待见的妹妹,天不亮就去放羊、挖野草,辛辛苦苦,供养着全家的宝贝疙瘩弟弟。
还比如隔壁村丁家的那个姐姐,十六岁就被她爸妈嫁了出去。等到孩子都出生了,她还没有到法律规定的能领结婚证的年纪。
她呢,妈妈身体不好,生育以后就只能结扎,爸爸家庭条件不好,和她妈妈离了婚估计也没人愿意再跟他。
于是就这样,这个家庭就这么搭了起来,过了下去。
按理说,顾弟是个独生子女,没有弟弟需要她伺候、也没有弟弟来瓜分走父母对她的爱,这样的她,理该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可现实却恰恰与此相反。
不知多少次,父母望着她,满脸遗憾,好像他们的一辈子已经完蛋了;不知多少次,父母谈及以后,想到自己晚年凄惨、无依无靠,潸然落泪。
她没有弟弟,可是好像有一个隐形的弟弟,父母还未见到他的面,却已在心里认定他样样比她强。他从不曾存在,可父母已经如同真的失去了他一般,人生变得缺失。
顾弟不服气:“爸,妈,我咋了?我不能给你们养老啊?”
“你能靠得住什么?”爸妈说的这样自然而然。
顾弟惊诧:“我怎么就靠不住了?”
爸妈笑起来,是那种大人对小孩子不以为意的笑,他们说你还小,你不懂。
那天顾弟纳闷的思考了很久。她到底不懂什么?
她偷偷观察隔壁赵家的那个小弟弟,他的六个姐姐日日为生活奔波、忙碌,而他却什么也不做,舒舒服服的蹲在大院里玩泥巴。
顾弟就奇怪了,这弟弟明明比不上姐姐啊?
待到了晚饭时间,顾弟看到赵家弟弟的面前放着一碗白面条,里头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而五个姐姐的面前放着一碗杂粮面,里面几根野菜、一撮葱花。
难道弟弟强于姐姐的地方,就是他吃的比她们强?
不对不对不对!这又算什么强处?
顾弟琢磨着,继续观察。
还真让她找到了!
吃过晚饭,姐姐们去洗碗做针线,赵家弟弟又在大门口玩泥巴,坐在地上,两条腿敞的大大的,开裆裤中间的小家伙就明晃晃的露出来。
顾弟想了想自己,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弟弟比她们强的,就是这个啊!
她兴冲冲的回家告诉爸妈,却被扇了一个巴掌,爸爸没由来的怒气冲冲:“你知道什么?乱嚷嚷什么?你以为给你捏个假几把,你就能和人家一样了?”
她哭着辩解,不就是二两肉,怎么就那么厉害了,我就算没有,我也比他强……
爸爸更加愤怒了,一种压抑了很久的愤怒,妈妈见状不对,掐着她胳膊,骂她“死姑娘”,把她关到了屋子中。
爸爸还不解气的在门板上狠踹两脚,被妈妈劝着拉走,顾弟听到他最后几个字是“没用的东西”。
她哭了一夜,哭的眼睛肿红,像个桃子。
她每天做饭、打扫卫生、拔麦子、喂鸡、喂猪,怎么就没用了?赵家的弟弟整天什么也不干,可为什么爸妈却觉得他好?
这个问题顾弟还没想明白时,村里新办了一家学校。
说是学校,可和一般的学校又不同,赵家的大姐姐割猪草回来,偷偷告诉她说:这家学校学费很便宜!而且,这是专门给女孩子办的学校!
说完,她把一颗糖塞在顾弟手心里,说是学校的张老师给她的。
“张老师可好了,可亲切了!”
顾弟很高兴,她已经九岁,老早就想上学了,可爸妈一直推诿家里没钱,交不起学费,现在好了,有一个便宜的学校,有一个很好的老师。
晚上她对爸妈提起这件事,爸妈对视一眼,说:“嗯,学校,挺好的。”
“我想上学。”顾弟也察觉到他们并不情愿,说的小心翼翼。
“不是啊,弟弟,你看,你上学,是要花一大笔钱对吗?但花了有什么用呢,没有。你上完学还得该嫁人嫁人,该生孩子生孩子,人家又不因为你多识两个字就多给咱们彩礼。”妈妈语重心长的安抚她。
“可要是我上了学,我就知道好多知识,那、那我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你做饭就做的更好了?还是你买菜时人家会给你便宜个一毛两毛?”
顾弟哑口无言,妈妈好像说的对,上了学和没上学也没什么差别。可又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
“那为什么赵家的弟弟就能上学?”
“人家是男孩子,和你怎么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人家以后是要出门干大事的,不认字怎么行?”
顾弟蓦地睁圆双眼,她一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终于明白了。
“男孩子能出门干大事,女孩子就不行吗?女孩子就只能做饭生娃吗?”
“不然呢?”妈妈说。
“我就是要上学!”顾弟咬着牙说。如果说刚才她还可以被妈妈说服,那么现在她反而更加坚定了想法,她好奇,她不服气,为什么同样是小孩,男孩子干大事就是天经地义,而女孩子却只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埋头做饭。
“你胡闹!”爸爸猛一拍桌子,发话了。
“我就要去!”
“老子就不让你去!我看这个破学你怎么上?”爸爸再次发怒了。
妈妈又开始充当起调和佬,拦着爸爸不让他手中的笤帚打到顾弟。
进了屋子顾弟哽咽个不停:“我知道你们有钱,你们就是不给我上学。”
“是有,”妈妈叹口气,“可给你上学那是浪费啊。爸妈也没给你生个弟弟出来,把钱攒下来呢,自己老了也有点积蓄。”
“你们老了我照看你们啊!”顾弟说。
“你?”妈妈笑了,像以往无数次一样,“胡话,你一个女子,将来要嫁人的。”
顾弟没想到,张老师会到他们家来。
张老师和爸爸在谈话,顾弟偷偷从门缝里瞧她。
那是个很朴素的老师,瘦瘦小小,貌不惊人。
忽然,爸爸愤怒:“她敢?!”
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爸爸一向脾气就暴躁,顾弟吓的打一个寒颤。
这时,张老师站起来,重重拍一把桌子:“她凭什么不敢?”
顾弟呆住了。
后来,也不知道张老师是如何说服了爸爸,虽然不情不愿,但爸爸到底送她去学校了。
顾弟趴在一个泥墩桌子上,摊开书,拿着铅笔写字。
张老师说写自己的理想,顾弟写:
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嫁人,生孩子,干农活。
不想以后和爸爸妈妈一样。
不想比不上赵家的弟弟,更不想比不上没有出生却处处胜过自己的弟弟。
张老师说:“好孩子,你不想做这些,那你想做什么呢?”
顾弟一个个回忆身边的女性,妈妈忍受了爸爸的暴脾气半辈子,不敢言,不敢怨;赵家阿姨一直生了七个孩子,肚皮松垮,容貌憔悴;丁家的姐姐早早结婚,孩子五岁的时候才终于可以领结婚证。
她不想和她们一样,可是她该怎么样呢?
“老师,我不知道。”顾弟沮丧的说。
张老师笑了,笑的很和蔼。
第二天,张老师给顾弟找来很多的资料,于是顾弟生平第一次看到,高高于法庭之上的法官中有女人,拿着枪勇追歹徒的警察中有女人,穿着白大褂的科学研究者中有女人,乘着太空飞船翱翔于蓝天的宇航员中也有女人。
“我以后也可以做这些吗?”顾弟觉得新奇,像是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所有女人就是她的妈妈、她的阿姨、邻居家的姐姐,她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一群女人,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生活。
张老师说:“只要好好读书,你以后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顾弟的书,一直读了下去。
爸爸妈妈有好多次反悔,来学校争论过几次,都被张老师劝走,张老师说:“其余的你别管,孩子,你只管好好读你的书。”
十年寒窗,披星戴月。
当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顾弟坐在路边,竟有恍惚之感。
曾何几时,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幻想,她惶恐到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可如今大红色的喜庆的通知书的的确确在自己手中了,她掐了自己一下,疼。
于是她笑起来,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这样快乐。
回到家里,爸妈看着这纸红色,沉默。
他们本以为一切都只是一场过家家游戏,读了书又怎么样,识了字又怎么样,女儿的命早已经注定是那种模样的。但如今,不知不觉,在命运推手下,竟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我要去读。”顾弟说。
爸爸叹了口气。
她终究还是要嫁人生子的,跑那么远,花不必要的钱……但他最终还是沉默了。
女儿长大了,那样一双眼睛,写满了倔强和不甘。而自己,他突然发觉有些老了。
他清楚的知道,他早已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轻易就掌控她的命运,即使今天他破口大骂不许她去,明天她也会义无反顾的离开。
可是女儿,不是我要决定你的命,是命决定了你的命。
而你的命,不就是结婚生子吗?
这些话他到底没有说出口,想必说了,她也不会信。
那年九月,顾弟背着行囊,一个人,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大学四年过的很快,依靠着奖学金和课余打零工赚来的工资,顾弟极少向家里要钱。甚至节日假期,她还会买一些礼物和北京的特色小吃寄回给爸妈。
待到再一个六月,毕业季,凭借优异的成绩,顾弟获得多家企业的青睐。优渥的工资和一个北京户口,这本该是当年她最渴望的东西。
只是如今的顾弟,在思考良久之后,放弃了这一切。
她背上行囊,像那年她来北京时一样,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顾弟清楚的捕捉到,爸妈眼中闪过的那种“理当如此”的神色。当夜她在院里收拾行李,听到房子中爸爸老气横秋的对妈妈说:“看,我就知道。”
顾弟拿行李的手顿了一下。
我就知道,女孩念了书也没用,白忙活,没出息,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可是爸妈,顾弟想,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你们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说,你们是不是反而会说,看,我就知道,男孩子长大了,有志气,回馈家乡,真厉害。
她自嘲的笑一下。
对于顾弟的到来,张老师很激动,抹着眼泪,不住的拍着她的肩。
这么多年,张老师憔悴了不少,头发斑白,握着粉笔的手指干裂,但在顾弟眼中,她好像仍旧是当初那个虽瘦小、却蕴藏着巨大力量,顶天立地的、改变了她一生的老师。
她回到这里。
她也想,改变有些人的一生。
孩子们在校园中一天天长大,顾爸爸顾妈妈也一天天衰老。
他们开始越来越焦灼,越来越不安。
顾弟每月都留出一笔工资上交给他们,再为他们买点心、买营养品、买衣服、买新手机和大电视,到了假期,也会回家陪着他们,和他们聊天、说话,再帮忙干完家里所有的家务活。
邻居们都说,你们养了个好女儿。
但顾爸爸顾妈妈的笑容却有些拘谨与落寞。
“到底不踏实。”
顾弟知道他们不踏实的原因,她心中卯着一股儿劲,心想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个女儿其实并不比儿子差。
都说怒气伤肝,那么顾爸爸查出肝癌,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还好,体检做的及时,癌肿尚还在早期,只要手术切除就可以痊愈。
那段日子顾弟忙的像个陀螺,一边不能落下孩子们的课程,一边又因为两个老人不熟悉医院的缴费办事流程,凡事亲力亲为,要抽出一切空隙时间去照顾爸妈。
手术当天,顾弟坐在外面的长凳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手术已经做完,顾爸爸被推出来,因是局麻,意识已经清醒。
顾弟握着他的手,说爸,我在这里。
顾爸爸点了点头,闭上眼,眼角淌下一行泪水。
顾弟以为他终于认可自己。
她畅快的去买了饭菜上来,然后在推开门的一瞬间,顾爸爸的声音清晰落入耳中:“要是当年有个后代……”
看到她,话音戛然而止。
顾弟勉强笑一笑,将饭菜放在桌上,快步转身走出。
在走廊的尽头,她蹲在地上,终于泪流满面。
原来他不是在感动,他仍是在遗憾。
一生努力,她仍旧输给了那个从未曾谋面的弟弟,一生努力,仍旧抵不上老天爷赏赐给男儿的二两血肉。
那东西无需寒窗苦读,无需披星戴月,无需懂事,无需体贴,拥有它的人不必为它做出任何努力,可有了它一切就会变得不同,就不会在一出生就被溺死在水中,就不会被逼从学校退学,就不会一生的使命就是嫁人生子,就不会工作招聘中被挤兑,就不会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高位,却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不过是身体的交易。
她遥望着那间病房,多么想告诉他们,我也有头脑,有灵魂,有志向,会孝顺,可是她知道,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听的进去。
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一个女人。
嫁人,生子,做家务,一辈子都比不上一个儿子的,女人。
当稚嫩的学生们找到顾弟时,发现她们的老师正捂着脸,泪水不停的从指缝间淌下。
“老师!老师!你怎么了?”小姑娘们的声音那样焦急与关切,那样稚嫩与充满希望。
她们不知道是谁欺负了老师,不知道老师遇到了怎样的伤心事,只能默默的陪着她,然后用自己的小手,温暖的握住那双大手。
这时,她们看到顾老师终于抬起了头。
“没事,”她握紧她们的小手,用力抹去泪水。
“只是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