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第2章 四十四次落日

礁石上，海风裹挟来海水潮湿咸涩的气息，吹乱程度的黑发，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卷起来，溅落在他脚下。不远处，有一座灯塔亮着孤灯，照亮方圆十里的海面。

一切都静谧极了，只有风声，海声，鲸鱼的叫声，而无半点人声。

这正是程度想要的。

三个月前，医院告诉他，他的眼睛已没有希望复明。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程度摸索着收拾好东西，来到了这片与世隔绝的海域。

没有为什么，因为他是程度。

从小就被父母亲朋视为天之骄子的程度，十三岁就跳级考上了大学的程度，一路荣誉与掌声、鲜花与闪光灯的程度。

也是心比天高的程度。

他受不了那些人表面惋惜痛心，带着果篮鲜花频频探望，背后却喜悦嘲讽：看，曾经的神童终于也跌落淤泥，成了一个废物。

他也受不了人类社会对于残疾人异样的目光：或鄙夷，或过分的尊重与小心翼翼，不论前者还是后者，他都觉得可笑而荒谬。

他更受不了亲情的冷血与凉薄，同事的背叛与陷害。

人类并不善良。

逃离人类社会，来到孤岛，是他的骄傲，也是他最后的选择。

涨潮了。

程度站起来，弯下腰，摸索着脚下嶙峋的块块礁石，判断出回家的方向。

进门后，他将导盲棍放在一边，先去洗手，然后在屋角的箱子中掏出一包挂面、两颗鸡蛋。并不熟练的生好火后，他将面与蛋放进锅中，盖上锅盖。

等待水沸腾的时间里，他安静的平视着前方。

“你怎么不开灯？”

“谁？！”头皮蓦然一紧，程度站起来，警惕的弓着身。

“是问我吗？”这个声音跳跃又调皮的说，“我来自遥远的B-216星球，名字嘛，你可以叫我007，我来地球已经很多天了，这里的海水每天都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可你的生活却一点都不变……每天除了睡觉与吃饭，就是去礁岸边看海。——对了，我说了这么多，你没有被吓到吧？”

“……没有。”程度放下刚才悄悄摸索在手中的棍子。

如果是以前的他，或许会激动雀跃，“外星生命”正是他研究的课题之一，且备受人们关注。但现在，他自嘲一笑，现在又有谁会去关心一个已经瞎掉、再也无法观测天文望远镜的科学家呢？

“你要吃饭么？”水已经沸腾了，程度掀开盖子，将锅里的面条和鸡蛋捞进碗里，递给007。

“吃饭？”007有些兴奋。因为怕吓到程度，在这里这么多天，他一直都没敢说话，更遑论吃饭。只有一次，他实在太饿了，于是偷偷吃了程度的一颗西红柿，后来他抓了一只小螃蟹作为补偿，但螃蟹被程度放回了沙滩。

007接过碗和筷子，吹了一口热气，但他很快察觉到一件事：“那你呢？我吃了你的饭，你要吃什么？”

程度从他身旁经过：“我可以再煮一份。”

顿了顿，又问：“外星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形态么？”

他是指007，他化作了一个和他差不多身高的年轻人。

“当然可以拉！”007大口大口的吃面，一边称赞程度的厨艺，一边毫无保留的回复，“最开始，我化作了一束金黄的阳光挂在窗户边，但现在我们认识了，我就用你们地球人的形态来和你交往，……其实说起来，我们很早就见过了是吗，那束阳光每天夜里都在发亮呢，你注意到了吗？”

“对不起，”程度的手突然一顿，轻声说，“我看不到，……这就是我不开灯的原因。”

“还有，”他说，“地球的夜晚是没有阳光的。”

007张大了嘴，筷子上的面条“吧嗒”一声，掉落回碗中。

007住了下来。

他学习的很快，比如刷牙、洗脸，穿衣服、穿鞋子，比如地球的夜晚只有月亮和星星，没有太阳，还比如人类并不是将任何东西都视为食物，例如当初那只指甲盖大小的透明小螃蟹。

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坐在程度每天都会去的礁石上，脚下雪白的浪花翻滚。

“007，你会想家吗？”程度这样问他。

来到地球是一场意外，007乘坐的宇宙飞船发生故障，被迫降落在这座孤岛上。007说过，等飞船修理好的那一天，他就会回到B-216星球，但是这么久了，007还是没能回去。

“当然想拉。”007捧着脸看海，“地球上的人有爸爸妈妈，我们的星球也会有，只不过叫法不一样。我的‘爸爸’今年三百二十岁，他喜欢在各个星球之间旅行，作为他的孩子，我也一样。我的‘妈妈’每次都很担忧的劝说我们，但我们总是说，没关系的，但是这一次我妈妈说中了，我的飞船真的出现问题了……”

007说着说着，有些沮丧。

程度静静的听他说，眼前浮现出B-216星球上瑰丽的极光与星云。他很喜欢听007说话，或许是来自外星球的缘故，007有一种不被人类社会污染的纯真，与007待在一起，往日那些歇斯底里的情感都不复拥有。

甚至，当他因为没有看见前方有一块凸起的石子，而趔趄一下时，007哈哈哈大笑，他也丝毫不觉得受到嘲讽。

“程度？程度？”007忽然叫他，“你在想什么？”

“嗯？”程度回过神来。

“我在想……你们的星球应该很美丽。”他的黑发被风吹凌乱，削薄的唇角有着难得的笑容，只是眼睛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与漆黑。007忽然想，如果他可以看见，那该会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和他们星球的落日云霞一样绚烂。

这样想着，007忽然很可惜。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怕程度会伤心。

地球人类善于隐藏情感，他学的很好。

日升日降，潮涨潮落，转眼，007已经在这里半年了。

程度仍旧每天出去看海，他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做饭。他的厨艺进步很快，能从海里捕捉各种鱼虾，煲成味道鲜美的汤。有时候货船经过，他会用晒好的鱼干和他们交换各种调味料，还有有趣的小玩具。

其中他最喜欢纸风车。

不需要任何能源，只要有海岛的风，就可以呼呼呼的转动起来。后来，货船上的人几乎都知道这座海岛上有一位笑眼弯弯的少年，很喜欢他们的风车，于是每次来的时候都会送他一支。

渐渐的，小屋四周被007插满了风车。

有风时，它们会旋转成一条漂亮的彩线，好像一群起伏的飞鸟。这个时候007就会想，人类聚集的地方是否也如此喧嚷与热闹，充满生机与活力。

但程度好像不喜欢人类。

每次货船到来，他都很抗拒。在007到来之前，他强迫自己同他们交换必须的食物和日用品，而007出现之后，他就几乎不再同他们交往了。听到汽笛声时，他会待家里不出来，神情中充满淡漠与怨恨。

“程度，可他们是你的同胞啊。”007这样说。

“人类并不善良，007。”程度这样回答他。

007默默摇头。他来到地球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就是程度，而程度他很善良。

这个小屋是以前看护灯塔的人留下的，这里条件很简陋，只有一间房，一张床。每天晚上，007都会抱着程度一起睡觉，他枕着程度的胳膊，觉得很安心。而程度也教会了他很多，教他刷牙，教他穿衣服，教他地球人的习惯，教他地球人的语言。

这些东西虽然不复杂，但007记性不好，总是会忘掉。

程度从没有不耐烦，反而会浅浅的笑着，再教他一遍。

时入盛夏，海岛的风潮热许多。

程度说，他的家乡在江淮，每年夏天，那里就会有梅雨。

007问：“梅雨是酸酸甜甜的吗？”

他已经知道梅子的味道。

程度失笑，下意识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是的。梅雨不是酸酸甜甜的雨，而是雨水缠绵，下个不停，在梅雨季节，家里的被褥总是很潮湿，衣服容易发霉，墙角也会长满青苔……那时候我们总是盼望着雨水停歇，太阳升起。”

“哦。”007被揉的很舒服，他觉得自己很像人类社会的猫咪，他想伸出舌头舔舔程度的手，可是自己并不是猫咪的形态。

他想了想，想起上次在货船上看到两个水手嘴贴嘴的场景。他问厨师，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厨师狡黠一笑，说年轻人，你很纯洁，他还是不懂，于是厨师继续解释，说，他们这是在表达友爱。

表达友爱……

007眯了眯眼睛，缓缓的向程度靠近。

然后，他像那两个水手一样，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程度的嘴唇上。

007看到程度的眼睛猛然间睁大，整个人也僵硬了起来。

007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他以为自己的友爱表达不充分，于是更用力的表达了自己的友爱。嘴唇贴在一起的感觉很舒服，很柔软，像是一片羽毛拂过。但忽然之间，他觉得程度咬了自己，嘴角有些微微的痛。

他下意识张开了嘴。

两个人吻了很久，直到最后，程度都有些喘不上气，才终于松开007。

“人类表达友爱的方式……”007有些头晕，“很……独特。”

“表达友爱？”程度怔了怔，随即笑了，“……以后我还可以对你表达友爱吗？”

“可以啊。”007缓过了气，觉得这种方式虽然有些麻烦，但是并不十分困难。更何况他喜欢程度，他愿意向程度表达友爱。程度忽然又问：“你觉得，我们的友爱是什么味道的？”

007认真想了想，最后说：“酸酸甜甜的。”

程度忽然抱紧了他，007听到程度有些沙哑的嗓音：“我好想看见你的脸。”

往后，程度和007表达过很多次友爱。

他开始牵007的手，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讲那些意气风发，也讲那些深渊绝望，007听着听着，拥抱他，说：“我很心疼。”

“谢谢。”程度凑过去，轻轻吻他一下。

“007，你知道爱吗？”

“爱？”007从自己学到的词汇中回忆，回答说，“我知道友爱。”

程度轻笑，黑发被风肆意吹散，他解释说：“爱比友爱更高一阶。友爱可以是任何人之间，我和你，你和他，他和她，甚至两个陌生人也可以彼此友爱，可是爱，只有在两个真正关心彼此、拥有彼此、珍惜彼此，不欺骗，不背叛……”程度忽然有些词穷。

爱，人类社会最常用的词语，此刻他竟然没法给出它最准确的定义。

“是一个人宁愿自己疼，也不愿意另一个人疼，是一个人宁愿自己不开心，也想让另一个人开心吗？”007问。

程度一下子愣住了，007来自外星球，却比他更懂得爱的含义，或许是人类的虚伪与势利，自私与冷血，为这个最纯洁的字眼蒙上了一层黑幕。

“是这样吗？”007还在等着他的答案。

落日缓缓沉入海面，海风轻拂中，程度很笃定的回答：“是。”

“那我知道拉。”007理所当然的说，“我对你就是爱啊。”

程度一下子抱紧他：“你说的。”

“我说的。”霞光从背后斜洒过来，007的发梢闪着金黄的余晖。他眸子明亮，盛满了纯真灿烂的笑意，望着程度。

这是公元二零二三年，地球自转一周需要一天，而在遥远的B-216星球，只需要短短一瞬间。

在那里，一天可以看到很多次日落。

007望向天空的次数越来越多。

程度发现了，但在007身边，他只是默默垂了眼，什么都没有说。

当天晚上回到家，007睡着之后，程度从一个小箱子中找出了自己的手机。

在孤岛太久，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这种智能电子产品了。给手机充好电，程度带着它轻轻走出了小屋，来到外面。按开指纹解锁，从联系人中摸索了很久，他仍不确定是否找对了人，最后他忽然想起mius：“mius，请帮我呼叫张越西。”

“收到，呼叫联系人——‘张越西’。”

嘟嘟嘟的拨号声响起，那边很快接起了电话：“程度？”

“帮我一个忙。”程度说。

张越西瞬间笑了，大声而嘲讽的笑：“程度啊程度，你现在都成这副模样了，还用什么来要求我？傻孩子，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新锐天才物理学家？”

当初桌子下那瓶源源不断散发着毒气、最终毁了他一双眼睛的化学试剂，程度知道，是张越西做的，只是他没有找到证据，而父母，在得到张越西暗中支付的那一笔巨额支票之后，也放弃了起诉，开庭。

甚至他们说，程度为了物理研究，已经有轻微的精神失常了，自己放错了药品也不记得。

“我……”他本该恨的，恨到剜心割骨，一辈子都无法释怀，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放下了那一切。他回头向他们的家望了一眼，那里有五颜六色的、哗哗作响的风车，他看不见，但听到这声音，就觉得很温暖。

“我可以将3716行星的观测数据给你，包括与它有关的、已完成的研究成果，全部都给你。”程度最后说。

3716行星位于仙女座星系，宇宙环境和地球很像，有望成为人类的第二个家园，公布出来后，必然会引起很大轰动，而这也正是张越西所追求的东西——他已有许多财富，而他还缺名望。

果然，张越西瞬间激动起来：“真的？你还没毁掉那些数据？！……好，不管什么条件，只要你把它给我，我都会答应你。”

张越西已经做好了程度提出任何苛刻要求的准备，可他没想到，程度的要求对他而言那样简单。程度说：“我需要一批工程师，修理一样东西。”

回到家，程度放下手机，走到床边。

他换好衣服，轻轻的躺下来。007睡的很酣，似乎还正做着什么美梦，程度躺下来后，他轻轻嘟囔着什么，抱住了程度的胳膊。

张越西急于得到3716的数据，很快就派了工程师过来。

程度不知道007的飞船是什么模样，但从工程师们惊讶的吸气声中，他知道飞船的外貌必然没有在地球上出现过。他委托他们不要说出去，工程师们应下了，因为张越西的命令就是“服从那个瞎子的一切要求”。

但许久之后，工程师代表来到他面前，奇怪的说：“它没有任何问题啊。”

“没有？怎么会没有？”程度下意识反驳。

如果它没有问题，那007早就已经离开了……程度头脑忽地一炸！

“哎！哎！小心摔跤啊……”工程师喊着，然而那个瞎子男人已经疯了一般跌跌撞撞的跑远。

喘着粗气跑回去时，007正安静的坐在那块礁石上，像往常一样看海岛的落日。他的身后，是他们小小的遮风挡雨的家，海风吹过，那一排排的风车飞快旋转，呼啦啦作响。程度嗓子发哑，摸索着，像往常一样坐在007身侧。

“地球的落日，很好看。”007歪过头，天真的笑着看程度。

“你为什么不走？”程度扳过007的肩膀，想要知道答案。

“程度，”007忽然有些伤感的说，“你知道吗？其实B-216星球什么都没有，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那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朵玫瑰，可是它和我的关系并不好。每天，我都会一个人坐在那里看落日，看一遍又一遍……”

“然后有一天，我看到了你，在一个小小的岛上，也是每天一个人，看日出，看日落，”007说，“我觉得我们好像，于是我对玫瑰说，我要去地球拉，要去那里见见你，见见这个和我很像的人。”

程度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泪水。

所以才会这么巧，007的飞船“失事”，然后，在偌大的地球上，不偏不倚的降落在了这里。

再然后，两个孤单的灵魂相遇在这片孤单的海域。

工程师们大步大步的朝这边赶来：“程先生，我们需要带走你的数据……”

“程度。”007忽然亲了亲他的嘴唇，“爱，比友爱高一阶。爱一个人，是宁愿自己疼，也不愿意他疼，宁愿自己不开心，也希望他开心。”程度刹那间抓住他的手，泪水夺眶而出：“不！不！”

然而已经迟了。

这一瞬间，瞳孔变得黑白分明。

海岸，礁石，落日，飞鸟，都清晰的映入了程度的眼中。

他们的小屋门前，五颜六色的纸风车，绚烂的转个不停。

“程先生，您的要求已经完成了吧？那数据？”工程师们说。

“不。”指尖金黄色的尘埃逐渐散去，最终变成了一把握不住的清风，变成了森林里浪漫的萤火虫，变成了B-216星球上绚烂的流云，温柔的环绕在程度身侧。他久久的跪在地上，哑声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程度，我想你是对的，可你又不全对】

【人类并不都善良，但人类还是有许多善良的人。我爱人类，爱他们的热闹，也爱他们的友爱。当然拉，张越西这样的坏人不算。所以你要看见，要回去，要把他抢走的都要回来，然后，生活在热闹的人类之间，不要再一个人，坐在礁石上，从早到晚的孤零零凝望了】

【B-216星球已经够孤单拉，地球，不应该再这样……】

007最后的话回绕在程度的脑海，他望着旁边急切等待的众人，泪水滚落：“我的要求是……”

“我想在夜晚……看到一束金黄的阳光。”

注：玫瑰、落日、B-216星球等元素来自《小王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四十四次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