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第14章 血浓于水

五岁那年，他被带回了家。

看着与他模样相似却略显成熟的男孩，他紧紧地抓着大人的手躲在身后。

即便已经过去很多年，那天的事仍然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男孩原本笑逐颜开的脸在看到他这么个小东西后逐渐变得拧巴，到最后粉红的眼尾竟然沁出泪来。

“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就因为我学习不好，你们就这么讨厌我？！可是我也是你们的孩子啊，你们这样做算什么？！”

男孩将头上的生日帽扔在地上，夺门而出。

他显然被吓呆了，一时间不知所措。

可是拉着他手的女人笑了笑，将地上的生日帽捡起来，拭了拭尘土，戴在了他的头上。

“没关系的，洛洛，今天也是你的生日。”

那天的蛋糕很好吃，很甜，可他却在其中吃出了一丝苦涩。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考试就考了满分，虽然那时的他心中并不了解满分的概念，但是他知道拿着这张卷子回家会让爸爸妈妈感到高兴。

可是当他兴冲冲地跑回家时，刚一开门却听到了碗盏摔碎在地的声音。

而紧接着便是父亲发的怒吼以及母亲的低声劝慰。

“好啊，这学你爱上不上，反正你也就是一坨垃圾，早点滚出去打工挣钱对自己也好，别让我们还得天天辛苦赚钱养着你这么个白眼狼！”

“走就走！反正你们也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你们只要有唐洛就够了，我在这个家里也不过就是个外人。”

男孩冷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还未待他反应过来，便见到瘦削高挑的男孩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男孩似乎瞄到了他手中的试卷，可是这却更加刺痛了男孩的心。

而在那之后，他整整十年没有再见过男孩。

期间，从小学到高中，年幼无知的他逐渐蜕变为一个干净温和的男孩子，每当过年回到爷爷家时，左右街坊及亲戚们都会夸赞他的相貌，而在夸赞过后，总会顺嘴说一句“和他哥哥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是当年的男孩已经被父母逼得离家出走，至今没有音讯，也因此，这个人成为了大家心知肚明的禁忌词，大家都会在交谈中极有默契地避免谈到这个人，只有少数上了年纪又明事理的老人才会偶尔叹息那么一两句：“阿黎那孩子真是可惜了，白瞎那么好一个孩子，又懂事又孝顺，可偏巧他父母就是恨铁不成钢啊，硬生生把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给逼走了……”

而也正是在那时，他才隐约得知事情的原委。

男孩是他的哥哥，只因为他学习不好，思想落后的父亲便认为他没有出息，将来只会是一个废物。

因此，唐洛便出生了。

可是任性的父母依旧没有改变对唐洛的教育方式，他与哥哥唐黎一样从小便被抛给爷爷奶奶抚养，只是唐洛的性子或许更加腼腆，也因此更受父母的喜爱，再加上他异常聪慧，更是给了出身贫困的父母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们家洛洛这个成绩肯定能上清华的，到时候我们请你们喝酒！”

还未出年关，十里八村的人就已经知道唐洛是“准高材生”了。

而这时，一向内向却始终满怀信心的唐洛第一次产生了恐惧的心理。

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一种对期望的恐惧。

因此，在重重压力之下，成绩优异、在老师同学眼中是学霸形象的他逃学了。

白嫩的手臂被将他从网吧抓回来的父亲打出了一道道红色的血印，不论母亲在一旁怎么劝阻都没有用，父亲这次真的动了怒。

“让你不学好！我和你妈对你给予多大的期望你知道吗？你这么做对得起我们吗？还是说你和你那个顽劣的哥哥一样？！早知如此，我们还生下你干什么？干脆就应该掐死你算了！”

可即便父亲说的话再难听，他也没有反驳，只是紧咬着嘴唇忍受着手臂和后背传来的针刺般的疼痛。

泪水在眼中打转，模糊了视线，在这朦胧之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让他感觉压抑的童年：

“叫你不学好！这么小就敢去网吧，长大了还得了？！”

“我又不是去网吧玩，我是去赚钱的！”

“好啊，不仅不承认错误还敢顶嘴了！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我又没做错什么，你凭什么打我？！”

“好啊你个臭小子，居然还敢跟你老子顶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

夜慕降临，柔和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他只听到耳畔隐隐传来啜泣声，可是却看不清那啜泣之人的脸。

“哥，你哭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

男孩很是倔强：“没哭。”

“一定很疼吧？让我看看，我给你上点药好不好？”

“滚，我的事你少管。”

“哥。”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男孩没有出声。

“哥，你为什么讨厌我呢？你说出来，我都可以改的，只是希望你别再讨厌我了，其实我真的……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哥哥，那样我就再也不会受到村子里其他小朋友的欺负，也不会被他们追着叫私生子了……”

男孩突然塞给他一个小盒子。

“哥？”

他有些不解。

“生日礼物。”男孩低沉着声音说，这是处于青春期男孩特有的体征。

“可惜了，老板太他妈黑心了，拼死拼活地干了那么久，就给这么点钱，只能给你买个小的了。”

他打开盒子，摸出了里面是一辆小小的玩具车。

“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喜悦。

暗夜中，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近到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

“谢谢你，哥，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

他看不清男孩的脸，但直觉他撇了撇嘴。

“行了，别说这么客气的话，肉麻死了。还有，”男孩揉了把他的头发，认真道：“记住了，你是我亲弟，咱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才不是什么见鬼的私生子。”

他不懂什么是私生子，他只知道那晚是他们有史以来关系最亲近的时刻。

原本以为过了那天，他与唐黎的关系就会彻底改善，只可惜，在他眼中明明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哥哥，最终还是被顽固迂腐的父亲赶走了。

无数的日日夜夜，无数的伤痕累累，他在时尚且如此，他不在时，父亲又是如何对他拳脚相加的呢？

他不忍想，也不敢想。

此刻，血丝透过肌肤渗出点点血水，似蛛网般在他身上扩张。

他疼，因为伤在他身上。

他不疼，因为哥哥曾比他伤得更多。

……

高考结束后，他第一次萌生出想要去寻找哥哥的想法。

他的成绩不错，虽然没有像理想中一样考上清华，可是却也上了一所同样让人艳羡的名牌大学。

那天父亲很高兴，酒酣耳热时，一向拮据的父亲居然拿出钱来让他出门旅游，而原本在心中只是一颗种子的计划如萌芽般破土生根。

他骗了父亲，之身前往哥哥所在的城市。

没错，虽然男孩与家里断绝音信有十年余，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屏蔽过自己的弟弟，虽然这十年来他们从未有过消息往来，但仅仅是偷看哥哥在社交平台上不断更换的ip地址，得知他每时每刻所处的位置，就足以让他感到欣慰。

他来到了哥哥在手机平台上所更新的最近一次的城市，还向当地人打听哥哥所发的图片中的地方大概在什么位置。

大部人只是简单地给他指明了道路，少数热心肠的人则会劝慰他：“你别找了，你哥哥或许早已不是你当年认识的他了。”

……

灯光四射，闪得他的眼睛几乎要瞎了。

震天响的重金属摇滚乐仿佛要将他原本就不完整的心炸得更加支离破碎。

站在热舞狂嗨的人群中，他突然有些害怕了，但却不是怕朝思暮想的哥哥变了，而是怕哥哥会厌弃这个甩不掉的弟弟。

突然，一个人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吓得猛然回头，见自己被几个穿着背心的壮汉包围。

他们邪佞地笑着，像看一件玩偶一样，有一个人甚至已经将手搭在了他的后腰上。

“你们……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身子也跟着瑟瑟发抖，纵使他处在这样轻狂不羁的少年时期，可说到底也终归是个没有进入社会的孩子。

“干什么？你都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

“就是，看样子是个新人哪，那哥哥们可得好好照顾照顾你了。”

“诶哟，好久没见过这么水灵灵的小美人了，今天哥几个是累大饱口福了。”

几个壮汉逐渐向他逼近，他吓得连连后退，做出防御姿势，可是他的身子还是单薄瘦削的，又怎能是几个壮汉的对手？

他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上，但纵使如此，他也未曾后悔来过，他只是希望能快点找到自己想见的人，将他带回家。

“喂！你们干什么呢。”

一个温柔好听的声音骤然响起，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然记得这声音。

他听见过由这声音而来的嬉笑怒骂，亦听过稍加些许气音而变得低沉温柔的语音。

他回过头去看向声音的来源。

缤纷四射的灯光下，是一张年轻面庞，和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感觉眼睛有些发热。

“我说，我都答应做你男朋友了，你怎么还让他们几个胡来？以前欺负欺负同行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连客人都随便欺负？你看那小孩瘦瘦瘦小小的，都还没成年吧？”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站在那人身旁穿着一身亮闪闪银色西装的人说，他的手还搭在那人的腰际，“你们几个赶紧滚，没看见我家阿黎生气了吗？”

几个壮汉见状，连忙陪笑着走开了。

“宝贝，那我们今晚去哪儿？”穿银西装的人问唐黎。

唐黎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字里行间也充满着敷衍：“随便，反正都是做那些破事，在哪儿不是一样。”

那人嘿嘿笑了一笑，将唐黎搂得更紧：“也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怕什么呢，不过毕竟是第一次，我还是想让你更舒服一点，那就，期开路那家酒店？”

唐黎没再说话，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而在一旁观望许久的唐洛见两人要走，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道：“哥！”

原本背对着他的双方都停下了脚步，穿银西装的人纳闷地看了他一眼，而唐黎，则是深吸一口气，用几乎难以置信的神情看向了他。

“洛洛？”

……

唐洛与对方到底没有去成酒店，因为今晚有一件更棘手的事等待他处理。

“你怎么会找到这来的？谁让你来的？”

房间内，唐黎将一条干毛巾丢给刚刚洗过澡的他。

见唐黎蹙起眉头，他以为哥哥又要生气，连忙解释道：“哥，跟爸妈没关系，是我自己偷偷来的，他们不知道。”

“我不是说这个，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敢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要不是刚才被我碰巧遇见……”唐黎站起身，“你赶紧走，这里可不是你们少年人冒险的地方。”

“我不走，哥，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就是想看看你。”

“现在你看到了，我过得很好，你满意了吧？”

“哥，其实你过得并不开心吧？”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开心？笑话！从我出生以来，我就从来没过得这么快活过。”唐黎冷笑道，“你也不用跟我废话，我刚才已经给你订好了票，明天一早你就给我回家去，记住，这里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哥，”唐洛却满面忧愁地说，“刚刚那人，是你男朋友吗？”

唐黎睁大眼睛，很明显不想跟唐洛讨论这种问题，可奈何唐洛根本就不是那种可以敷衍了事的人，最后没法子，他只能沉重地点点头：“是，我很爱他。”

“真的吗？可是我一点都没看出来。”

唐黎嗤笑道：“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唐洛却起身快步走近唐黎，直逼他的双眼：“哥哥，我已经长大了。”

看着这双充满着单纯懵懂的眼睛，唐黎一时说不出话来。

“哥，跟我回家吧。”唐洛说，“即便过去这么多年，我都还记得那辆小车，它是我最喜欢的礼物，因为那是我喜欢的人送给我的，我一直都有好好珍藏着。”

唐黎轻叹了一口气，语气终于还是软下来：“洛洛，一切已经回不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最好永远都不知道，我不能剥夺你温馨的童年，尽管那对于我来说却如同刀山火海。”

“我知道的，哥，我都知道。”

他握住唐黎的手，眼里没有对弱者的可怜，而是对亲人的渴念。

“哥，是我错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我想你。”

只一刹那，数年的冰山都可消融，什么都不必再说。

唐黎看着他，充满了无可奈何。

尽管他曾无数次痛恨着唐洛，可说到底，唐洛是无辜的，他又有什么错呢？

更何况，童年的创伤早已随风飘散，现在想来，伤痕仍在，可却再也体味不到当年伤口破碎的疼痛了。

曾经，他愚笨，他学习不好，他觉得亏欠了父母，他觉得只要自己再努力一点，就会取得成功让父母开心，可是事实证明他也不过是一颗被抛弃的棋子，而唐洛呢？他既恨他，却也可怜他，他又何尝不是当年自己的替身呢？

不被爱的空洞的躯体中，唯有心口处燃烧簇簇烈火，明亮而又热烈。

尽管他曾绝望，悲观，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烂得彻底，可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彼此的太阳，都曾在某一黑暗的时刻照亮过对方的心。

“哥……”

唐洛轻轻抓住唐黎的手，生怕他再消失，却也生怕弄疼了他。

“算了。”

唐黎不想再说什么，他甩开了唐洛的手。

唐洛的眼里充满着泪光。

“你就是我上辈子的冤家，我欠你的。”

那是唐黎的无可奈何，是妥协，也是爱。

可终归，若干年后的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他们无法再回到那个曾经束缚禁锢他们的家庭里，却也因此获得新生。

……

二十岁这年，唐洛想给唐黎庆祝生日，可是时间还早，唐黎还没有下班。

唐洛坐在摆满丰盛晚餐的桌前，忍不住给唐黎打电话。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头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快了，在地铁上。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即便对方的声音唐洛现在每天都可以听到，可打电话时却总与平时面对面聊天时有些许不同。

电话那头的唐黎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成熟男性特有的具有砂质感的低音，唐洛怎么听也听不腻。

突然，他想逗逗唐黎。

“哥，有同学给我介绍女朋友呢。”

“真的？”

电话那边的人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真的。”

唐洛已经在电话这边捂着嘴偷笑了。

“哦。”

“哦？哥，听到你弟弟要交女朋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久久，电话那边传来了一句：

“想好了就分手，没想好就别祸害人家。”

电话这边，唐洛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直不起腰来。

这就是他的哥哥，他从小便尊崇、爱戴、甚至想要粘着他一辈子的哥哥。

再起举起电话时，唐洛心潮澎湃，虽然隔着屏幕，可他的双眸却从未如此深情，如此温柔。

他认认真真，一字一顿道：“哥，我爱你。”

对方沉默半晌，轻笑一声。

“我也一样。”

“生日快乐，洛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