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云泥 第97章 游仙

崔庭之已经在朱雀阁大狱住了数日。

但姬令云每日会请宫中画师助他绘制那幅《洛京游仙图》。

画师所做皆是为他研制颜料，替他大大节省时间。

而且姬令云会看看作画进度，仿佛是要催着他在出狱之前把这画给画完了。

崔庭之往日从未想过，他们两个居然有如此平心静气对话的时刻。

画师回到宫中，因未曾得到禁令，每当被人神秘兮兮询问崔庭之在狱中什么情形时，她十分坦然回答。

“郡主殿下好生待客，每日好吃好喝伺候，还让狱卒日日清扫熏香，崔七郎专心绘画即可。”

这话很快传遍神都。

大家看崔家人自己都没急，除了御史台照旧对姬令云挑三拣四，一时间都大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把目光放在了允王殿下身上。

毕竟明眼人都知道，崔庭之为何要害英王，还不是为了允王么？

若英王有个三长两短，允王这太子之位必然稳如泰山。

允王陡然间被架在了火上。

他若开口为崔庭之求情，那就是坐实了两人关系，势必担上害弟的污名。

若不开口，会让想要投靠他的人，看到他的凉薄，失去崔家的庇护。

“二哥哥此刻是不是应该在绞尽脑汁，或是勒令薛陵收拾他一时冲动的局面？”

姬令云饭后照旧去囚室看崔庭之的画作进度，当成消食。

崔庭之忽然听到她提外面的事，才发觉画师已经离开。

他竟不知不觉，连晚膳也没用，沉浸在画中几个时辰，恍如坠入梦中。

如今被喊醒，双腿发麻。

姬令云并没有等他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你这画的是北市？这店铺一间间清晰可见……你这是要把它们都画下来？那要何年何月了？”

她这般日日到来，起初崔庭之还有一丝兴奋，但她每次一副催赶进度的口吻，倒让他害怕了。

有些美人花，近看浑身都是刺，甚至还会吃人。

虽然有姬令云和画师两位美人日日陪伴，可崔庭之有种上刑的感觉。

画师调弄颜料确实细心，可这画师眼里只有画，只听命姬令云，平日里，对着他，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而姬令云每次过来跟他说话，不是套消息就是催促他快画。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日子。

每日醒来吃饱活动身体后，画师到来，他开始画画，画师离开后，姬令云过来验收进度，离开后他才能休息。

也不知过了几日。

甚至姬令云还让人狱卒给他抬来水桶沐浴换了新衣。

那捧着新衣的黄毛丫头，好像就是姬令云曾说过的锦绣，他一向不记得平庸人的脸，但这锦绣，因为遇到的地方太过不寻常，他居然记住了。

顺手还画入了洛京图中。

当然他在这幅图中画了很多人，正愁被关在这里没有寻常百姓的脸来画。

连狱卒们也被他画了进去。

“我已经在努力了。”

崔庭之神思恍惚地望着姬令云，觉得这女子越发可怖。

姬令云见他灰头土脸的模样，不禁安抚道：“我虽然不急，但是我怕薛陵急。他那身子，被慕蓉这么一气，怕是要死得更快了。”

“他死了不是更好吗？”崔庭之揉着发麻的小腿，想要求她把锦绣唤进来替他捏肩捶腿，可又不敢开腔。

“最怕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不管不顾做些没有分寸的事，这样的疯子，我是最怕的。”

姬令云沉声道：“明日就是慕蓉成亲的日子。”

崔庭之伸出手指，愣了片刻，又放弃了算日子，又看着她的颜色，不禁道：“你把那锦绣唤来替我捶背，我连夜继续画。”

“你最好让她伺候你，而不是做别的。”

姬令云见他如此勤奋，却还是警告了一句。

崔庭之冷笑道：“有你这般催促，我敢做别的么？我能做别的么？万一我做了，怕你把我阉了。”

姬令云憋着笑转身离去，出了囚室就见到在旁等候她的裴燕度。

少年身上这些日子回来，身上总是带着酒气，她没有多问，毕竟他喝不醉。

也不知裴燕度听了多久。

少年大约还是有些吃醋的，脸上表情藏不住，可没开口，实在能忍。

他跟在她身旁，听她命令唤锦绣来伺候崔庭之后，又跟着她回到了月枝阁。

他把今日书院的情况讲了一遍，还给她看了自己大有进步的字。

最后他才装作不经意问道：“书院里也在打赌，赌崔庭之还有几日能够出来。”

姬令云正在挑选藕荷呈上来的新衣裙，明日姬慕蓉大婚，她又一日不得闲。

“他何时画完手中那幅长卷，何时就能出来。”

姬令云并不瞒他，只是裴燕度没有问，她就没有主动说，毕竟眼下且让他再逍遥数日。

裴燕度只是知道崔庭之在画画这桩事，并不知道其中另有深意，“画卷？”

姬令云反问道：“外面是不是都在传言，崔庭之在我这里专心作画？”

“是的。”

“嗯，那我家小书郎听了这么久墙角，不如猜猜，这画到底是他想要画，还是我想要看画？”

姬令云在镜前比划着衣裙，想着明日还得换个发髻。

裴燕度这些日子疏远了朱雀阁的事务，但他知晓这只是暂时的，是姬令云给他在生命中难得一段寻常少年郎的生活。

可他更想回到之前的日子，希望自己对她有用。

他方才听了半晌他们的对话，除了有些吃醋之外，还嗅到别样的气息。

姬令云好像跟崔庭之达成了交换。

崔庭之想要安然离开，是姬令云一句话的事，但崔庭之得交换这幅画。

所以姬令云连宫中画师都请来督促他，帮助他。

裴燕度道：“看来关键就在这幅画，这画……外界传闻是游仙图，以姐姐样貌所绘的游仙。”

姬令云点头：“嗯，是我让画师传出去的。”

“但姐姐不喜欢被崔庭之画，可这一次偏偏纵容，看来这游仙并不是重要的。”

裴燕度没有看画的内容，除却崔庭之、宫中画师和姬令云，没有第三个人看过这幅画。

他继续猜测，“仙游洛京，那重点应该是神都。他要将神都画下来，可姐姐并不缺神都舆图，而且我也能背下来，虽然我画功粗糙，但每个坊市有什么特色的亭台楼阁我记住的，而且还能为姐姐指出朝臣所居之地。”

他没有刻意自夸，但口中的自信非常。

姬令云听后，忍不住笑了，“是啊，还是我家小裴厉害，那崔庭之只有花架子，都被我逼成这样了，还是得坚持好好画出来。”

“姐姐，莫不是崔庭之的这幅画，跟薛陵……云罗在神都的布局有关？”

裴燕度不等姬令云点头，已然恍然大悟。

姬令云捏了捏他的脸颊，最近长回了些肉，手感颇好，同时夸赞道：“你怎么那么聪明啊。”

“其实他被抓之前，就有了跟薛陵夫妇翻脸的心思，反正他目的只是迎二哥哥回来，而薛陵显然等不及想要快些看到二哥哥入主东宫。”姬令云将前因娓娓道来，“他跟我做了一个交易，他会在游仙图中画出云罗在神都有可能埋下暗桩之地。”

“我知道不能尽信他，但是我有你帮忙查啊。”

姬令云选好衣裙后，又开始挑选熏香，裴燕度被她这般坦诚夸赞，倒是有些小小羞涩。

他甚至有些矫情道：“我还以为姐姐用不上我了呢。”

“那我也以为你每日都跟人厮混饮酒，就忘了我在家等你呢。”

姬令云亦同他矫情起来，反正两人一间屋，说再多矫情的话，也只有两人听着，还乐在其中。

“我这不是赶回来伺候姐姐沐浴更衣么？”裴燕度说露出无辜的模样，他想到已经换好的人参，这等微不足道的事，跟崔庭之的游仙图比起来，确实不够分量。

可他也想要邀功。

而不是跟以前藏着掖着，生怕自己对她没了有用的底牌。

如今他已经完完全回到她身边，自当毫无保留。

“而且，我还想听姐姐夸我别的地方厉害。”

这夏夜短暂，姬令云因公主大婚，懒得有一日空闲，可这夜里被热情似火的少年缠住，事无巨细说着书院的事，说着跟铁游、契塔商人相交的这些事。

人参的事她也知晓了。

独独裴燕度把要送给她的生辰礼物给刻意隐瞒，她也没有询问，在这般纷繁复杂中，两人默默守着这一份独属两人的秘密。

因为很早就知道会收到礼物，而感到开怀。

姬令云活了二十六年里，不知得了多少赏赐与礼物，可独有这件礼物是她的小情郎以实力赢得比赛，加上护驾救人之功得到的金块换来的。

她想着，就算是他把那些金块融了做金球哄她开心，她也觉得他笨拙有趣。

睡意浅来时，她听到裴燕度轻声问道：“姐姐，你想如公主那般成亲吗？”

因枕着少年的臂弯，她觉得他垂落下来的吻有些热，又不舍得将人推开，迷迷糊糊道：“不稀罕，不过明日妹妹的新娘子衣裙首饰应是最好看的。”

“姐姐，我会努力的。”

裴燕度后来还说了些不着边际的情话，她都听忘了，倒是好奇他能如何努力。

毕竟好听的话谁都能说，她要看的是结果。

比如昨日也答应她要好好努力连夜赶画的崔庭之。

她在去往公主府之前，竹月来报，崔庭之一早画完都饿晕了。

姬令云蹙眉骂道：“真是没用的，这都能饿晕，锦绣不是给他带了吃的么？”

“我替姐姐去看看画。”

裴燕度今日不便跟着去，毕竟公主府现在多是女眷，而且这画已经成型，他得开始着手查探。

姬令云顿了顿，从妆匣里拿出一枚朱雀铁符，放在他手心。

“要辛苦你了，裴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