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大抵还有许多荒谬未知掩藏在未知的黑暗中,所以裴燕度喜欢站在黑暗中凝视着都城。
被他重新关在棺材里的解逢臣,因为还清醒着,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闷声,
马车拉着棺材往城外而去。
幸而有宵禁,否则此时被人看到这一幕情景,估摸着以为是黄泉使者勾魂来了。
他已经离开银雀台有几个坊市的距离,可是在与姬令云陈情自己的心思后,他一切行动都犹如行尸走肉。
脑子虽然还记着要做的事,手脚也算利索,并没有遗漏把解逢臣嘴里塞胡桃和软筋散,可是他还是觉得自己魂魄又一次游离出躯壳,飘向了神都的上方。
他终于把“解除婚约”四个字对着姬令云说出口了。
其实很早之前他就应该对她说清楚,因为以他的郡主姐姐心善的程度,一定会谅解他,甚至会护犊子般早一点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可是他无法开口。
他算什么呢……怎么用这种事让她烦恼?
他不配。
他仿佛总是在骗她。
在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已开启骗术,他知晓面前的少女是女帝最疼爱的小辈,心地善良,不食人间烟火。
这样的少女对待一个长相漂亮,性情乖巧,身负武艺却被少爷欺负的男孩,应该会生出怜悯。
她那时浑身散发着馨香,在雨夜里下了马车,雨水溅湿了她的裙裾,她并没有懊恼,反而对身边的人说,“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果然气息难闻,还是快点把他们带走吧,怪可怜的。尤其是那个小仆人,好好的一张脸都被伤到了,这里的人真是粗俗。”
她当时并没有用手抚摸他的脸,只是用眼神流连了片刻,可他当时忽然知晓了,什么叫如沐春风。
她就是那股春风,她就是明月,在她的身边,他的游魂找到了依靠,因为她会保护他。
尽管她只是随口施舍了怜悯。
但她就是救了他的人。
将他腐烂在雨夜泥沼里的魂魄拉了出来的人。
那时的他从未想到多年后的自己,竟然能与她订下婚约。
可是他知道,这个是他逼来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是想永远跟随着她,即使做一个最卑贱的仆人,他也甘之如饴。
当她的夫君,与她并肩被人品评,他配不上,他会玷污她的名声。
姬氏皇族第二代最出色的女子,姬令云身边应该配上更好的人,而不是他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身份微贱、手染鲜血的人。
他深思恍惚走了一路,直到望见了远处正在开启的城门,朦胧中,他看到了曲玄和谭原似乎穿过了门,往外而去。
他回头,望见押送在棺材车后的胭红等一行人,再望长街,也望不见银雀台。
不能再陷入这无止境的自责中。
今日要有个了断,他生死无关紧要,可解逢臣必须死。
这是他的任务。
曲玄的踪迹并没有脱离他的视线,他很快出了城门,踏上官道不久后,拐入了山林中。
他只带了于牧和莫无忌压阵,留下了胭红在此接应。
解逢臣的义子们要决裂,自然不能有外人,也不能伤及外人。
“能有今日,其实我还是感谢你的,义父大人。”
裴燕度将棺材中的解逢臣释放出来,最后一次叫他义父。
解逢臣无法开口,满是血丝的眼狠狠盯着他。
“多谢义父当年能够收纳我,当然我也没有让你失望吧?”裴燕度在他面前全然袒露自己无赖的性情,“咱们两个算是扯平了,解逢臣。”
“你看你,没有我,你就被姬慕蓉给弄晕了,真是太过松懈了吧?”
裴燕度把绑束他的绳索交给了于牧拿着。
于牧这时也不得不开口,“其实咱们拜你为义父之时,也是各取所需,虽然有点不厚道,但我现在的主子是郡主殿下,所以该得罪的,还是要得罪了!”
于牧边说边给解逢臣双手绑在身后,令解逢臣含着胡桃的口中痛得涎液直流。
他还边绑边教训裴燕度,“你绑人太过随意,万一他挣脱了你怎么换母蛊?”
“所以要麻烦七哥……不对,现在咱们应该不必称兄道弟了吧?”
裴燕度迫使自己多说话,忘却刚才在银雀台地牢的失落与窘迫,同时也想激怒了曲玄冒出头来。
因为他知道曲玄是真心尊敬解逢臣。
他与解逢臣臭味相投,喜欢折磨人为乐,不是父子胜似亲生。
所以解逢臣才会把母蛊交给曲玄。
“说起来我们几个义子里,为他死的好几个,我都不记得名字了,反正你没见过的,就是为他而死的……所以啊,我们得学聪明点。”于牧感慨道,“不过还是你最聪明,找到殿下这个靠山。”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燕度没接他的话茬,牵着马走入了深深的长草林中,隐约可听见不远的和流水声。
他对神都近郊的地形一向熟悉,可谭原同样如此。
这是要把他们引到河水旁。
水遁确实个好办法。
因为他们现在无法入河追踪,也不知他们会在哪里上岸,亦可以躲入山林中。
正当他思索时,头顶的高树上飘下数片叶子,树枝断裂后,谭原与曲玄同时落下。
他没有动,因为是谭原的刀削断了树枝。
曲玄猝不及防重重落在地面,他内功底子不够好,能够上树全凭谭原帮助。
这一摔,几乎将曲玄摔晕了。
谭原却身形轻盈地落地,立刻踩着曲玄的手,在他怀中搜了一阵,搜出了一方手心可包裹的红漆匣子。
一直跟在后面不出声的莫无忌见到这个匣子,立刻抢身跑出去,急切道:“老谭,就是这个!”
谭原握着匣子,朝莫无忌晃了晃,脸颊上的刀疤都泛着喜悦,“我忍了这么久,总算有机会能帮你们拿回这玩意了。”
他将匣子抛给了莫无忌,对着裴燕度眨了眨眼,“小十三,你这回可要好好地在郡主面前同我邀功,告知她,我是为你们才忍辱负重的。”
解逢臣见识情形,虽然已经被绑得不得动弹,但还是气得额头青筋迸出。
莫无忌慌忙接过匣子,边责怪道:“你能不能别这么随意!”
谭原啧啧道:“你快打开看看,赶紧地解了这玩意,一想到有虫子在你们身上,我都怕被传染了。”
谭原踩着曲玄的手,见他被摔得偶出血来,半天也没恍过神来,不由道:“你也是有病,明明自己被解逢臣种了子蛊,还对他忠心耿耿,难不成他真的是你爹?”
“一母三子蛊,当年我带着这个离开陈州,就是为了保命,没想到还是被你要挟了……”莫无忌捧着失而复得匣子,手微微颤颤不敢打开,“你对我和曲玄下子蛊也就罢了,小十三当年才十二岁,身子骨还没长好,你就强行给他种了最毒的子蛊,他若不是天赋异禀,能忍过毒发的那二十一日,只怕早就死了。”
“小十三,在你之前,有小十二的,他就受不了这个毒子蛊的毒性,七窍流血毒发而死……若不是当时你告知他,你曾在杀手组织训练过,能耐毒,他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想要一个完美的工具,根本没有把你当人。”
“今日解逢臣,就交给你杀了!”
莫无忌声音亦是颤抖的,裴燕度却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若没有你,那二十一日我也捱不过,其实我还是得感谢解逢臣,虽然他人不怎么样,但挑义子的眼光很好,你们这几位哥哥,都很好,就算他死了,你们也是我的哥哥。”
谭原一向喜欢活跃气氛,他打破两人悲伤气氛,“好了,老十你这一开口真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老于年纪最大,咱们回了神都再另算排行吧。”
“要算殷城吗?老六比我大些,小十三,他是自己人吧?”于牧一副不想当老大的模样,“当老大可不好,以后喝酒都得老大付账吧?比如按照实力,让小十三当老大得了,反正他傍上了郡主殿下,不缺钱。”
“咳咳……这些年都叫习惯了,要改掉还真不容易呢……”
忽然有个虚弱的声音,咳嗽着插入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谭原一低头,才发现是被摔得边咳血边说话的曲玄。
谭原冷笑着,加重了脚下的力量,“怎么,老九,你也要加入?改邪归正了?晚了!”
曲玄仰面望天,只见那晨光正透过层层树叶漏下来,此处静谧,正是好杀人埋尸的地方。
他晕眩的脑子已经静止下来。
终于能加入他们兄弟对谈了。
“老十,老八一直叫你打开看,你怎么不打开呢?”
“打开之后,你们就省了这番废话了,反正都是要死了的人,大家都去了下面陪着义父,也就不用改称呼了。”
莫无忌听罢心中一惊,连忙打开了这双层的匣子。
里面确实有虫,但只是一只蝉。
那蝉得见天日后,立刻展翅而飞,却在半途被莫无忌生生一手抓住,握在手中。
谭原和于牧同时瞪大双眼,“怎么没了?”
他将匣子扔到了曲玄身上,厉声问道:“你把母蛊也种在自己身上了?”
“你疯了?!你这样也活不了多久?你会被母蛊吃掉所有血肉的!”
曲玄终于仰天大笑,一手推开了谭原踩着的脚,又轻轻推开扑上来的莫无忌,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有气无力地望着莫无忌笑道,“多亏无忌,你这些年教了我不少驱蛊之法。”
“那就拿你试试吧。”
他话音刚落,只听莫无忌手中的蝉尸发出了被他捏碎的声响。
蓦然被痛楚袭击了心弦的莫无忌哪还顾得上手中的活物,猛地呕出一口血。
这短短瞬间,他没有发出一道声响。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失去了神志,重重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