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台地牢内。
解逢臣在极度难耐之时听到了一声极响的鸣哨,终于不再挑战姬令云的耐心。
“他的把柄,就是他的身上中了老十从陈州莫家带来的子母蛊。我的义子中只有老十、老九和他身上有子蛊,如今我就要死了,就让他们一起陪我吧!”
子母蛊?
又是巫蛊之术,姬令云一想到那些虫子,忍不住摸了摸寒毛直竖的手臂。
裴燕度身上一直有蛊虫,姬令云没有太过惊讶,早在洛雨堂一役时她就对裴燕度特殊体质生出了疑惑,哪有正常人的血液既能解毒又能抵御毒,若不是有什么特殊,八成就是妖精了。
“解大人既然松口,这哨声,莫非就是你的后招?”姬令云看他神色,求生渴望盈满双瞳,哪里像是要跟裴燕度同归于尽的?
解逢臣已习惯了痒意,又听到老九的哨声,渐渐神志清明,“裴燕度知道后面该如何做。”
姬令云望向那昏黄烛火中的阶梯,不一会儿就听到推门而入的声音,裴燕度的身影被烛光拖得很长,他走路轻盈而无声,身上还散发着跟她身上一样的清凉花香。
“郡主姐姐,他……说了什么?”
裴燕度只瞥了一眼解逢臣,随后就将目光落在姬令云脸上,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她问出了什么。
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极度害怕她生气。
姬令云忽然生出荒谬的感慨,这三个月前,让她觉得陌生的一块好看的冰坨子,居然让她渐渐生出好奇、怜爱、厮缠的种种想法,她费尽心思想要弄明白他的心,想要全然掌控。
可事实上是,他的心从一开始就摆在了她眼前,藏在暗处的,像是开在了泥沼里的纯白花朵,像荷莲,清风徐来,荷莲覆盖了根基的污浊,将最好的展现给她看。
“他什么都说了。”姬令云也是坦然,还怕他听不懂,“从那晚你头发着热,人半晕着逼我立下了婚契那次。”
“他说你我是两情相悦,你跟他说说,是也不是?”
姬令云今日打扮得尤其端庄,坐在地牢里像是绝对的审判者,她将全盘把握之时,神情越发笃定,她望着被绑束的解逢臣和却步不前的裴燕度,忽然有种平日姬照月看臣子的感觉。
将所有人的心思看明白后,她就能主宰这些人喜怒哀乐。
她自幼就向往这样。
她希望所有事都平平稳稳地渡过。
包括今夜,包括在知道了裴燕度的生死还握在解逢臣手上,她希望找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法子解决。
她这样的人,果然是不适合做什么当权者。
因为若是为了省事,她完全可以杀了解逢臣,让裴燕度自生自灭。
可是她不能。
也不想。
她明明知道了裴燕度的心,却还想听他再度说出口。
然后她就……
裴燕度沉默良久,垂下眼帘,哑声道:“既然郡主殿下已知卑职当日的冒犯……那卑职的苦衷想必殿下也知道,所以那个婚约,其实是不作数的。”
姬令云怔住,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鞭子。
裴燕度继续道:“其实陛下早已知晓此事……但她当时还是允了这门婚事,是因为她说,既然是殿下亲自答应的,那么到了收拾完解逢臣之后,殿下可自行解除。”
姬令云听罢这番话,倒没有被泼冷水的感觉,反而有被揭露隐秘的不适燥热。
因为她方才还等着他说出平日那般好听顺耳的话,她会顺势接住,承认这个两情相悦,因为她虽然之前从未对人心动过,但她知道自己如此在乎一个男子,那就代表什么。
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
可裴燕度他……居然……
她只觉得额头热得要冒烟了,却依旧保持端庄咬住了唇,见到裴燕度朝她跪了下去,继续道:“卑职是自私之人,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但这是梦境,总会有醒时。”
“在此之前,请郡主殿下,把杀解逢臣的任务交给卑职。”
“待一切结束,卑职自会请罪,解除婚约。”
裴燕度说得清清楚楚,她却听得恍恍惚惚。
她原本是想说,我们就是两情相悦,可裴燕度这一句话,全然让她的心思成了笑话。
所以她为自己的冲动而感动羞赫,无名燥热。
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何时点了头,答应让他去解决解逢臣与他的事。
脑子盘旋着两人这三月的点点滴滴,真的好似梦幻般,她前二十五年没经历过的事,这三个月都做了个遍,连冒险都有过数次,更不用说能跟一个男子如此亲密。
主仆还是情人,这界限早就一点点被消解。
可他居然说要解除婚约?
她居然没有当场反驳这句话。
可是万一她反驳了,裴燕度不给面子呢?
而且她应该反驳吗?反驳了是不是就太过给他面子了?
面子……她是十分要面子的。
虽然喜欢裴燕度这件事不丢人,但是她也是很要面子。
不过……她心里是想反驳的。
“我、不、许!”
姬令云心头潮热终于褪下,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地牢里,没有人回应。
等了片刻,竹月才大着胆子问道:“小裴他带着解逢臣走了,胭红一同跟去了……娘子这是不想让解逢臣去交换了?”
“交换?交换什么?”
姬令云似乎想起方才裴燕度在说了解除婚约,还说了一堆事,似乎很紧要的。
但她当时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给弄懵了。
根本没有在乎他那严肃的面色意味着什么。
竹月急切道:“他说,老九曲玄带走了母蛊,要拿解逢臣去城外交换,不然就催动母蛊,大家一同升天!”
姬令云气得拍案,“不过就是一个虫子,还真的要人命了?”
竹月无奈道:“那不然呢,小裴要不是被威胁性命,只怕当日也不敢冒犯要挟娘子的……其实,他一直都在说自己配不上娘子,按照身份,确实配不上,他有自知之明。”
“他走了多久了?这城外,还得等天亮开城门吧?哪座城门?”
姬令云起身问了一连串问题,把竹月问得呆住,目光跟随着起身往外走的姬令云,后知后觉道:“南边的门,那座还得问跟去的探子回报……娘子,你也要去?”
“杀人我不看,但是解逢臣若是真的死了,我总得赶得上收尸吧?这可是我入主银雀台后的第一桩大任务。”
姬令云提着裙裾走得极快,出了地牢后,她几乎是用跑的速度奔向马匹。
万一他要被蛊虫反噬了,她总得赶得及去救人吧。
话本子里都说英雄救美,那她今日就当一回英雌罢!
抵达长夏门,要穿过整个长安,由北至南而下,一路跑马到时,姬令云已窥见了东方天边的微亮的炎日。
城门已开,待到她赶到时,裴燕度他们早就出了城了。
抓捕解逢臣本是需要人多,此刻却并不需要这么多人了,她出了城后,走了数里,见一间茶寮前站着正在喝水的胭红和银雀台的探子。
胭红回禀:“他不让我们跟上去,说是危险,待会事成,他会放烟火信号。”
姬令云熬了一宿,现在火气极旺,“他说不让你们不跟着了?”
胭红辩解道:“他是指挥使,又是事关生死的……”
“事关生死就交给他一个人了?他又不是通天的,万一曲玄设有埋伏呢?”姬令云只恨自己没有武功,但现在学,肯定是晚了。
“娘子莫慌,于牧和莫无忌都跟去了,那曲玄我们一路跟踪,也没见他带人,身边就一个老八。”
胭红见她眼睛都累出血丝了,忍不住心疼道:“娘子,你别太为他费心了,他没那么容易死,从小命这么硬……”
**凡胎的,哪能次次这么走运。
姬令云生生咽下这句话,焦躁地等待着。
等到那最后一缕夜色消失在天边时,她等到了于牧。
于牧马背上趴着一个虚弱无比的人,仿佛随时都要被摇落马背。
姬令云心中一揪,待到近了,发现是莫无忌。
“那曲玄疯了,小十三只是动作迟了些把解逢臣交过去,他就直接引动了老十身上的子蛊,若不是老十早就种了别的蛊能够抵抗,只怕要肠穿肚烂了。”
莫无忌居然还有神志,他声音微弱地对姬令云道:“殿下莫担心他,他近来一直在冯御医大徒弟那里试药除蛊,没那么容易被控制……”
冯御医?大徒弟?试药?
不对啊,他之前不是说,在冯老那边替她父亲研制解药吗?
怎么又……
“他又骗了我。”
姬令云此刻心境倒是比之前更平静些。
真是够好笑的,明明两人亲密相对这么久,她将他的秘密一件件解开,可直到现在他还有事在瞒着她。
莫无忌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生气了,强撑着一口气道:“我曾让他跟殿下说实话,可他说‘实话难听,徒增烦恼’,小裴,他只想让您开心,望殿下莫要生他的气。”
他若是敢死了,我才真的要生气了。
姬令云不知为何很是难受,但又难受地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