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在白马寺,姬令云见堂嫂曹氏如此真切肺腑之言,只怕她还要下跪恳求了。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女子主动和离。
曹氏身为王妃,就如她自己所言,就算与姬承炜面和心不和,她也不会轻易和离。
可最近数月,曹氏就一直在将和离传言闹大,搞得全城已知晓。
在外人看来,姬承炜恋慕宫中女官独孤青韵多年,曹氏背负着善妒的恶名,也要和离,可事实在于,独孤青韵对姬承炜无意,陛下也不会许婚,姬承炜本人并不会为此和离。
这莫非就是曹氏想要撇清关系才闹大的?
姬承炜就算贪图东宫储位,那也算人之常情,其实连陛下都支持侄儿的野心,也一并看看他能做出些什么事配得上太子之位。
但曹氏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要撇清关系,只怕她这个枕边人所知姬承炜犯了不小的事,这事会还让陛下震怒,会祸及妻儿。
曹氏这几个月的作戏,不但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不连累曹氏家族么?
只因曹氏之父如今也是陛下的宰相之一。
“大堂兄他出了什么事?”姬令云总不能不明不白,追问道。
曹氏原本吃斋念佛平和面色,在知晓姬谦文在明堂被雹子砸晕后,已流露慌乱,面对姬令云的质问,她沉吟片刻咬咬牙道:“阿云,此事涉及姬氏文水老家,只怕纸包不住火,大伯父在明堂被天罚,而我家那位要被陛下罚了。”
“这陛下才登基几年,他们竟打着陛下名义在老家圈地驱民贪贿,逼死害死百姓不知多少,这事看来你也不知,可我这个枕边人,就算睁只眼闭着眼也无法不知。陛下初登基,是万万容不得这样的皇亲国戚,英王和韦伏真就是这样的下场……”
虽然曹氏只简略说了,但姬令云已头脑嗡鸣,因为裴燕度昨日的告诫,原来就是这桩事,看来解逢臣那里必有证据。
解逢臣无靠山之人能够升迁,靠得就是拉下一个个阻碍陛下登基坐稳皇位的人,无论是皇亲还是国戚,高官还是世家,就算没证据也能给他捏造出来,所以才落得臭名昭著。
如今天下已定,解逢臣也想着要好名声了,现在隐而不发,暗中查探,加上曹氏所言,那必定是有实证与实事的。
她们姬氏祖父家族经商,到了他这一代早早离开文水,经营木材之业,还参与洛阳城的建设,所以姬照月才如此钟爱洛阳,将武朝定都洛阳,改名神都。
神都不但是祖父发迹之地,也是姑姑凤鸣之巢。
姬令云并未回过文水老家,今年派群青去时,她只说姬氏祖宅之地并不大,又赶得匆忙,并未多留听些民间对姬氏的言论,却没想父亲和大堂兄居然做起了侵害百姓田地之事。
这神都附近划了这么多封地给他们,居然也还不够么?
自古帝王最忌讳天灾,因为天灾可表天对帝王的不满。
父亲在明堂被天降冰雹砸晕,若涉及到贪贿,那曹氏所言天罚的流言,只怕也止不住了。
看来今日来白马寺是来对了,就算裴燕度没有泄漏太多事,经过曹氏这一番,她已推测有七八成。
听了曹氏的恳求,姬令云压下心中慌乱,含糊应付过去,赶紧回去找母亲。
走到半途,她又想到裴燕度昨日的隐瞒,想到此事极有随时可能在姑姑案头,令她无从插手。
一来她不能去找姬承炜,二来父亲还晕着,母亲所言府邸支度里应当没有跟文水圈地扯上关系,她现在应该如常,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她十四岁开府,除了每年年节寿辰往家中送礼,并无金钱纠葛,就算陛下真的要查,上一次宫中查齐侍郎毒鹿茸膏时,银雀台就已查了她的账,所以陛下对她的信任,能够让她在关键时刻,帮人救人。
难怪曹氏要冒险对她明言,并且恳求她救自己儿子。
于是,她略略镇定了心神,取了香继续拜祭,又让群青研墨当场抄经。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正要回去小憩时,府中家仆匆匆骑马赶来,从家至白马寺赶来可不近,这家仆赶得急切几乎跟马一同脱力。
“莫不是佛祖显灵,阿耶醒了?”姬令霜第一个看到家仆,忙对姬令云道。
这家仆只道:“坠、坠龙了!明堂金龙坠了!”
众人被他这么没来由的一句给弄懵了,明堂金龙?
姬令云在工部时看过明堂图纸,这中层会安置九龙,龙身金漆,名唤金龙倒是没错。
“坠金龙?这兆头也不坏,毕竟女子当国可不就是龙坠了么。”姬令云反应极快,若是她在姑姑身边,一定会这么说。
姬令霜也被她逗笑了。
那家仆歇了几口气绘声绘色道:“那金龙坠时,是陛下早朝后带着群臣去明堂之外,听说是由那裴指挥使……咱们未来郡马找到了一个机关,就这么轻轻一碰,那本来安置好的金龙,刷地一下子掉了一只下来。”
姬令霜奇道:“机关?这明堂这么会有机关,这是打算害人呢?”
“而那坠龙之地,就是咱们王爷那一日被雹子砸晕之地,应当就差不了几步,而且这条龙据工册所载是七日前放上去的,这么一算,不知是要害咱们王爷还是魏王呢?那一日他们两个都在那里饮酒,如今连工部文尚书、季侍郎都被唤去银雀台审问了!”
这家仆道完,终于舒口了气,“这些都是世子让小的来报。”
“阿耶虽然挂职主理明堂建造,但毕竟是外行,平日只是查查进度管理账目,甚少去明堂逗留。金龙被安放了机关,若当日不是他被雹子砸了,难不成还会被金龙给砸了?”
姬令云满腹狐疑,总觉得这事跟裴燕度在查的贪贿撇不清关系。
因为姬承炜那日也在,而贪贿他也参与。
“我先进宫了解实情,你们先回家。”姬令云又想起昨日裴燕度那一句话“昏迷不醒,反而是因祸得福”,不由对家人道,“若是父亲转醒,则不可声张,偷偷派人告知我,一切待我回府再做决定。”
“这可是大事。”
她又加一句,望向母亲,母亲见过诸多大世面,微微点头,让她赶紧去。
姬令云一路疾驰入宫,却恰好撞到了从终南山别业归来的小公主,两人装作之前没有见面,站在书房外,等候陛下通传。
姬慕蓉一脸不安道:“阿姐,你也是因为坠金龙之事赶来的么?可吓到我了,昨夜刚回来,就听说大舅舅被雹子砸到晕了三日还未醒来,今日又是明堂被人安放机关……宫中都在传言,是有人想要暗害大舅舅和承炜表哥。”
“你真是昨夜才知晓的么?”姬令云意有所指,这可别是那位死而复生驸马的计划吧?
姬慕蓉倒是不蠢,赶紧摇头撇清,“怎么可能呢,这可是老天爷要下雹子啊。”
“老天爷可不会装机关害人,只能说阿耶因祸得福,那金龙多重多大,铁汁浇的,一砸下来人怎么能活,多亏这雹子。”
姬令云手上还拿着一串佛珠和几个护身符,口中阿弥陀佛了几句,将其中一枚护身符塞给了她,“这可是在白马寺求的,今日也替姑姑上香添灯了,这符给姑姑压在案头去。”
姬慕蓉将符放入怀中道:“还是阿姐想得周到。”
姬令云心中苦笑,自己也只能多这么些细心做些琐事,别的事根本插不了手。
可没想当女帝传唤她觐见之后,问了她父亲病况,收下这护身符后,对她道:“阿云,你这几日就留在月梧馆住吧,反正那里有小佛堂,你多多替朕和你阿耶抄经,外面太乱,牵涉的都是亲人,姑姑不想你惹上麻烦。”
这暗示这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
姬照月要查文水贪贿之事了,她留在宫中是最好不过的,也是最安全的。
这是姬照月对她独一份宠爱。
因为姬照月从小抚养她长大,多年来,她所言所行,也让姑姑信任她。
多疑从来都是帝王的特权,帝王能交付几分真心的人也不多,姬照月不想她牵涉其中,即使涉事之人是她的亲爹和堂兄。
“啊?是因为阿耶和大堂兄可能被人暗害之事么?”姬令云故作惊讶,然后又乖巧道,“既然牵涉亲人,那跟以前一样,姑姑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在世间最亲的人不过是生之我父母,养我之姑姑。”
她一如往常乖顺道:“抄经是我最擅长之事,交给我吧。”
“不过,姑姑,阿耶还昏迷不醒,你得每日派御医去号脉让人告知阿云,我才能安心呢。”
她撒了个娇,毕竟总不能什么都问,这显得她太过笃定,提前预知了似的。
“好了,姑姑会放你那小郡马来给你讲讲外面的事,你就不必多想乱猜了。”姬照月知道她话里有话,见她仍是一副轻松口吻,倒是很满意,“阿云你是个好孩子,朕希望你一如既往,毕竟朕身边就剩你和慕蓉了。”
姬令云心道,若是到二哥哥回来那一日,只怕姑姑你要对我和慕蓉失望了。
只希望那一日,晚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