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云泥 第106章 水波

姬令云像是坠入了一场长梦里。

梦的一头是姬慕蓉要将她推至而下的阁楼，另一头是无尽长路，但仿佛只要她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出去。

所以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最后实在觉得厌烦，自暴自弃地倒在了地上。

而身下的地面在震动着，极快速度自她身下裂开一道地缝，她无力挣扎，顺着裂缝掉落了下去。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引入眼帘的是黑暗。

也许是姬慕蓉的毒让她眼睛瞎了。

姬令云脑子里一直想着如何走出去，然后找姬慕蓉报仇，所以以至于一醒来，她格外清醒，立刻发觉自己被关在了一个地方。

比起梦里的无止境长路，现在她被困在一个狭小的地方。

她身后是硬的壁垒，可她整个人却不是平躺着，而是被绑在了一根桩子上，使得整个人都站着的。

这反而让她有些安心。

只是这里面黑洞洞的，而她手脚被紧紧绑束着，失去了力气，感觉再绑下去她的手脚就会因血液不畅而变成残废。

而她的口中也被塞入了胡桃，让她无法出声。

她蓦然想起之前在银雀台被关着的时候，竹月也受了这样的苦，想到此处，她在心中苦笑。

这算不算主仆同苦了？

如果姬慕蓉把群青和竹月杀了，她现在这点苦也不够偿命的。

也许是迷药褪去的缘故，她现在脑子无比清醒，甚至能忆起阻止姬慕蓉推她坠楼人的话。

那人假扮了国师，让她卸下了心防，孤身跟着姬慕蓉随他上楼。

不过，即便她带着人一起上楼，只怕只有裴燕度在身旁，才能抵挡云罗的杀手。

此刻她的境遇就是薛陵的布局。

——长生佛像的还礼。

这实在是太久远的事了，那时她还未开府，还住在宫中，那自然会常常往二哥哥的东宫去玩。

无论是永弘哥哥，还是允王，她都会跟他们处好关系，因为他们是太子殿下，是未来的皇帝。

这是宫中的生存法则。

不过她也担负着替姑姑监视允王责任。

因为她年纪还小，加上又是女孩子，大家对她的防备会减少，即使他们都知道，她是姬照月最宠爱的人，比亲生儿子还宠爱。

但那时的她，只是个顽皮的小女孩罢了。

二哥哥的幕僚薛陵过生辰，少年风貌天资皆是一等，是贵女们的梦中少年郎。

但是她不喜欢这个人。

大约是因为他身体孱弱的缘故，连骑马都骑得很慢，甚至都不敢打马球，久而久之，她觉得他也不那么好看了。

但允王很是欣赏他，于是她在薛陵生辰送了座长生玉佛给他。

希望他能活得久一点吧。

再后来，姑父想要给她订下婚事，问她喜欢不喜欢薛陵，她自然是摇头，后来连二哥哥也这么问她，她知道自己若含糊其辞，只怕被人当作女孩羞涩，赶紧直白了当说了不喜欢。

不仅她不喜欢，连姑姑也不喜欢。

因为姑姑不想跟东宫的人扯上关系。

甚至还曾替她拒绝了姑父亲上加亲，将她嫁给二哥哥的事。

姬令云那时不过十三岁，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似乎如同出生离家进宫那样，无法被自己把握掌控。

才不过十三岁，就要跟人订下婚约，简直是可怕。

但很快，姑父久病过世了，姑姑跟二哥哥背后的朝臣开始角力，而她也出宫开府……这一切的改变，都在姑姑有了绝对的权力之后。

所以她再度面对东宫的人时，不再亲近。

自然也就再也没有跟薛陵有任何往来。

所以……薛陵在临死前，要还她的礼。

就是这个礼物吗？把她关起来，让她在黑暗里等死？

这个死法未免也太便宜她了。

姬令云没有太过害怕，她反而要感谢薛陵，不然她迟早会被姬慕蓉给坑死。

如今就算捡到一条命吧。

薛陵从来都是留一线之人，她未必会死，如果他的局会让她死得很惨，那么应该还有后招。

想通关节之后，她重新调整呼吸，因为不知此处会不会没有缝隙，让她窒息。

万一这里是棺材呢？

万一又是密闭的箱子呢？

她多加挣扎也是徒劳，反而会被窒息而死。

她以前在大明宫经历过一个案子，那就是一个小宫女偷了妃嫔的东西后，因被搜查慌不择路，躲进了箱子里。

结果那箱子盖落下后就锁住了。

待到那小宫女想要出去，发现盖子打不开，她慌了，拼命在里面拼命挣扎，汗水口水甚至还吓得尿了一身……

当姬令云奉命带人搜寻时，找到这个箱子，发现了小宫女死得凄惨和肮脏。

被闷死也就算了，如果死前不体面，给后来人看到……她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可她是郡主啊，这死状肯定是再载入典籍的。

体面二十六年，她可不想死后名声不好。

还是薛陵聪明，竟然会给自己的死弄一场火焚，为了怕烧得疼，还服了毒药提前断气。

姬令云越想心越宽松，毕竟捡回来半条命，剩下的时间就是等死吗？

静静地死在此处，那一定要保持仪容。

不过，她还是有点力气的。

被绑束的手上有个护身银环，里面能拉出一条铁丝，能割断绳索。

这环还是姬照月给她的，让她出家时防身之用。

当时她们还因出家的事大吵一架，吵完闹完，姬照月把自己手上的银环扔给她了，让她戴着。

姬令云不知如何跟自己亲生母亲相处，但跟姑姑相处，却又十分奇妙，两人会吵架，会赌气，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哄着姑姑。

不过姑姑生气时也会骂她，“你长大哄我，是你应当做的，你可知你婴孩之时，我多少次半夜被你闹醒，只得醒来哄你，你从小就闹腾，还在爬就想跑，刚学会走路就要出去玩……”

她那时虽然不敢顶嘴，但心里却想，不是还有奶娘吗？我还有亲娘！你把我交给她们好了！

可姑姑不舍得，她就算记忆再差，也记得她小时候每次生病，都是姑姑亲自照看，生怕她跟襁褓中病逝的大姐姐一样悄无声息死了。

也不知等她真的死了，姑姑会如何难受。

还是阿爹阿娘……他们虽然跟她没有那么亲近，但血脉相连，她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即使没有那么多，但她不贪心。

还有裴燕度。

他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回到神都，是不是在找她。

或者他没有收到消息，还在山里。

脑子里想了很多人，姬令云越想越乱，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手上用力，拼命伸出指头扣那个银环。

她的手上绑束并没有太紧，大约是没计算好她的力气，当她只是普通骄养的贵女……她忍着被绳索磨破皮的痛楚，挣出了一根拇指。

已经顾不上有多少血流了出来。

她甚至觉得很渴，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甚至想要吸吮伤口的血解渴……真是要命了，原来人的求生欲高涨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

她要出去！

她迅速解开银环，这是她平日无事常用来玩，就算只有一根拇指，也能娴熟地将铁丝找到，用嘴咬住一头，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割着绳索。

是牛皮绳，费了力气，还不小心伤到了自己的手。

还好脸没事，只是嘴角大约有被割伤到，毕竟里面含着胡桃，实在不便，真是够脏的。

但总算她把手上的绑束解开了。

胡桃被扣出来时，她居然还摸到了那颗平安扣。

就是这该死的平安扣，她若不信国师，就不会被姬慕蓉骗着去了。

这国师不知道是死了还是……但据她了解，国师绝对忠于姑姑，并非金钱爵位可买的忠诚。

也许姬慕蓉以为他能够被收买。

但姑姑曾在她出家前，对她说，“若是姑姑若没有改朝换代成功，我们姬氏一脉会被他们李家清除，所以到那时，姑姑会让国师来带你走。他是绝对不会背叛之人。”

姬令云从不信鬼神，但活在世间，有时候总得有些敬畏，

她本想把这平安扣给扔了，但既然它还在，那么能不能保佑她顺利逃出去呢？

她流了许多的汗，这密闭之地，也让她几乎急促起来。

为了避免死得不体面，她开始默念金刚经。

在念了好多遍后，佛祖似乎真的保佑了她，让她的心跳和呼吸都缓慢了下来，脑子重归清明。

甚至连耳力也好起来。

她听了外面有一丝声音，像是地面在微微震动，一连震动了三下。

外面有人吗？

她顾不了那么多，攥着平安扣往这硬冷的壁上砸去，铛地一声回响，让她恍惚像是置身于钵盆之中，耳边是如水波纹般地余响。

震得她满脑子都是嗡嗡声响。

这硬壁是铜壁？

她究竟被困在什么东西里？

什么是铜制的匣子？

不对。

她伸手摸了摸头顶，似乎摸不到边际。

她又拼命敲了几下铜壁，忍着脑子嗡嗡，这平安扣倒是坚硬，居然没有磕坏。

“长生玉佛的还礼。”

她边敲边想着，忽然捕捉到一丝记忆里过目的东西。

工部明堂设计图。

明堂内会放置一桩长生金佛。

这铸造金佛的钱还是她掏的，内里用的是铜，外面贴的是金箔。

而就在她脑子被余音震麻之时，她听到了外面的回应。

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姐姐，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