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张脸的回忆伴随着极度的紧张和恐慌。
安言只记得当天他也是穿着一件黑色T恤,人高,精实,话不多,但手脚很麻利,技术也好,姑姑甚是满意。
记忆模糊又短暂,不到一分钟便回过神。可被这一插曲拉回到现实,再回头看婚纱店橱窗里的灯光,却再也感觉不到温暖。
安言踌躇在原地四处望了望,还是那么黑不见底。正想迈开僵硬的步子,摩托车的声音和那个黑色的身影突然折返。
“接着。”
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把钥匙就到了她手上,几乎是下意识接住的。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麻木的舌头还没复苏,又听见对方说了一句:“前面左转再右转,凤仪街18号,没人,你要实在没地去,可以将就一晚。”他顿了顿,扫了一眼这周围,“至少比蹲这安全。”
又停顿,似乎在等她回应。
“去不去随你,钥匙找机会放门口砖头下就行。”
“走了。”
从头到尾,安言没说一句话,就傻傻地接住了一把还带着温度的钥匙,脑海里也只有男生低沉又冰冷的声音在萦绕。
县城的房子大多时代久远,就算临街的店铺也像是摇摇欲坠。
安言拖着僵硬的步子鬼使神差走到了凤仪街18号,印入眼前的是一扇老旧的木门。迟疑片刻后,做贼一样心惊胆战地开锁,似乎打开这扇门,就打开了一个新的未知世界。
里面是什么?是另一个危险,是一个陷阱,或是一场捉弄?她无从判断。
可即便如此,她手上的动作也并未停止,比起姑姑家,她好像更愿意相信那双幽暗的眼睛。
推开门,一片漆黑,摸索半天找到开关,一按,两颗白织灯将屋子照得透亮。
老旧的墙壁,已看不到原本的颜色,一眼望去,视线里全是各式各样的零件、电器,摆在地上的十来台空调几乎占满全部空间,只留出一些窄窄的缝隙够人行走。视线最里面有一张简易单人床,再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应该是卫生间。
这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安言心里判断。
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与其说这是一家店铺,倒不如说这是一间仓库更为准确。
大门关上的瞬间,街角的黑影也有了动静,橘黄的摩托车灯隐入夜色。
衣服本已湿透,好在天气闷热,此刻已干得差不多。
卫生间有热水器,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安言什么也不敢动,更不敢贸然脱衣服洗澡,她只是用清水将手脚简单冲洗了一下。
夜意阑珊,身体也已疲倦到极致。安言搬来旁边的一张椅子靠墙而坐,不敢睡,只敢这样安静地靠着,怕自己的一身狼狈弄脏了别人的床铺。
闭上眼睛的同时,一滴眼泪也滑了下来。耳朵时刻留意着这片雨后静谧的夜,生怕又被什么打破。
奇妙的是,在这陌生环境,心中却是久违的安全感。她喜欢被满屋子杂物层层阻隔的感觉,就像是穿上了坚硬的外壳,谁也撬不开。
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后,安言再次睁眼,是被一阵阵似近似远的说话声惊醒的。印入眼帘的是一面破旧的墙面,思绪回拢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时身在何处。
她猛地一起身,看了看周围,还好,四下只有冷冰冰的坚硬的机器零件,没有活物。再看了下手表,已经8点一刻,外面的人声、脚步声越来越明显。这是一条街道,此时正是赶集的早高峰。
她一边责怪自己睡得太死,一边将椅子归回原处。又去卫生间简单地洗了把脸,这才准备开门出去。
可就在摸到门锁的那一瞬间,安言突然迟疑了。开门后能去哪里呢?她回头看了看这个凌乱拥挤的屋子,竟有些贪念。不过这样的思绪只停留了短短数秒钟,她还是勇敢地打开了那道大门。光线透过来的一瞬间,人间的嘈杂扑面而来。
*
毛鬼叽叽喳喳念了一早上,无非是重复抱怨一件事,“于哥今天是怎么想的,仓库有零件,跑一趟的事,偏要去买,又拿了高价。”
陈白虽也不解,但并没多想,还提醒毛鬼:“行了,偶尔一次也没什么,一会儿回去别再碎嘴惹于哥生气。”
“我没那么傻。”毛鬼坐上摩托车,“我只是在心疼于哥,平时那么省,今天倒大方,甘愿被狠宰一顿。”
陈白提起旁边的工具包:“回吧,于哥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
平日里三个人的业务线分两条,于述飞单干一条线,做大单子和棘手的单子,毛鬼和陈白合干一条线,做一些简单的活儿。如果遇到装空调这样的活儿,于述飞需要有人搭把手,再临时抽一个人过去。
此时正中午,两拨人分别已经干了2、3单,会在店里一起吃个中饭,休息一下,2点以后再继续忙。
于述飞先到,店门紧闭,门口的砖头下有一把钥匙。他神色不变,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打开门进去,里面和昨天离开时别无两样。
床铺整整齐齐,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看不出任何被打扰的痕迹。于述飞盯着枕头方向却定了神,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会去哪里?还会不会继续回到她那个房间?
他还记得那房间里面的东西,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一把凳子,墙上挂着一台老式空调,空调的一个隐蔽处,藏着一个摄像头,正对着她的那张床。
他发现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没有透露任何表情,也没出声。他知道背后有男主人的一双眼睛,再结合从进门起男主人的神情和说话语气,一切便了然于心。
他没动那个摄像头,安安静静地来到客厅,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角落的女生,然后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借个厕所可以吗?”
女主人热情同意:“去吧,就在那边。”
一个从来不喜欢在主人家上厕所的人,那天却破天荒的主动借了厕所。关了门,凭直觉看了几眼,顶部也有一个摄像头。但也没有做声,只假装冲了水,一脸平静出来,结完账后自然离开,再也没有看女生一眼。
没有勇气看!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于哥,回来了。”思绪被陈白打断。
于述飞转身,黯然一笑,象征性地点点头。
“想吃哪家?”他问。
“都一样,反正都是盒饭。就一个要求,申请一瓶冰啤。”
于述飞叹气一样失笑,他这个老板是有多穷!
饭后,日头正毒,三人就在店里打盹,避过正午。于述飞躺在单人床上,两个徒弟就躺在两张椅子上,关了店门,空调打开,凉气袭来,呼呼大睡。
*
转眼已是7月中旬,每日的最高气温已达到35、6度,听到轰炸式的电话,于述飞恨不得分身乏术。
他们这个行业就这样,淡旺季明显,赚够这几个月,可以休息小半年。忙得不可开交时,他也会请一些小工,实在不行就外包,自己赚中间差价,反正是不可能丢掉任何一个单子。
又是从早忙到晚的一天,此时已是晚上11点,陈白和毛鬼到底是年轻,看那神态早就扛不住了,于述飞也懒得看他们在身边碍眼,便打发回去休息,自己收尾。
天气闷热,满身大汗,一手污油,浑身上下的浑浊就如他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挫败人生。此时,内心的烦躁远远抵过身体的疲倦。
头脑混沌地做最后一点收尾工作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他这边靠近,在这样的深夜异常刺耳。
于述飞似有预感般抬头,只见一张惨白的脸跑进他店里,慌慌张张的脚步在他面前停下。
女生头发散落,衣服凌乱,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双破碎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还紧紧拽着一把水果刀。
他脑袋懵了一瞬,缓缓站起身来,一脸漠然地看着她。
她好似想要说什么,但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大口喘气。
“要我帮你报警?”他不疾不徐地问。
女生仍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于述飞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是……把我这当收留所?”
安言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是啊,她跑来这干什么,好像就是下意识地就跑来了,这个县城能让她找到光亮的地方,好像只有这个曾收留过她一晚的仓库。
“对不起,打扰了。”
安言不知如何回答他,局促地道了歉,转身要走。
“诶。”刚走几步,他又叫住她。挣扎片刻后,还是没忍住,破天荒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女生虽停住脚步,但又不说话了。正当想放弃,打算继续干活时,突然又听见她嘴里冒出几个字:“我砍人了。”
于述飞听后倒没有任何惊讶,只是眉心一紧,似乎在确认她这句话的真实性。砍人?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水果刀,就拿这?
“你砍谁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姑父。”说到这个人,安言虽然已经尽力表现得平静,但声音中仍听得出有些颤抖。
于述飞自然能猜到事情缘由,却不主动提起,只问:“受伤了吗?”
安言摇摇头:“不知道。”
“我是问你。”
女孩显然愣了一下,又徐徐摇头。
于述飞将她全身上下扫了一遍,除了有些凌乱,的确没看出有明显的伤。
他眼神暗了一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对你做什么没有?”
安言抬头和男生的视线对上,几乎是一瞬间便满脸涨红。
上次回家后,她已经猜到这个男生为什么会知道一切。在他面前,她毫无秘密可言。
她眼角泛红,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报警?”他又问。
安言垂下眼,还是选择了沉默。
于述飞不理解这女孩的心思怎么这么重,以最大的耐心问:“你打算怎么办?”
又是摇头。
但明显看出她的眼角已经越来越红,身体也还在轻微发颤。
犹豫片刻,于述飞果断拿起手机,不动声色地按了三个键,快接通时才说:“我帮你报警。”
安言反应过来后立马抓住他的胳膊想要阻止,但此刻已经听见他对着电话里讲了“我要报警”几个字,随后又听见他几句说明情况,报了这里的地址就挂断电话。
一切来得太快,安言只觉得心跳明显加速,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接下来的情况。这几个月,即便在那个家再恐惧再寸步难行,她也从没有过要报警的想法。
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的就是这个没有血缘的姑姑了,如果把这条线也斩断,那她该怎么办?她靠什么生活,靠什么上学……
就像跌入了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深渊,窒息着坠落,孤立无援。
此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逃走,逃走后警察就不会来了。可是才迈开一个步子,就被那只坚实的手臂牢牢抓住。
“去哪?警察马上就来了。”于述飞一脸愁容,好像管这闲事已经耗尽他最大的耐心。
“不用你管。”
安言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惊慌,一边说一边倔强地挣脱他的手臂。
“你到底在怕什么?”他冷漠地问。
安言没说话,只是用尽力气继续挣脱!
这时,突然听见于述飞“啊”的一声,手臂一松,场面顿时安静!
低头一看,只见于述飞的手臂上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随着鲜血越流越多,血痕也越来越粗。
安言下意识间松开紧握的手,“哐铛”一声,手里的水果刀清脆落地,刀刃上的鲜血溅到水泥地上。
“对不起……”安言吓得脸色煞白,声音和双手都在发抖。
于述飞并没说话,只是眉头紧蹙,用腾出的一只手将伤口紧紧摁住,又转身去里面扯了几张纸巾继续摁住出血处。
也没回头看她,只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你走吧!”
纸巾没一会儿就浸满了血,于述飞又扯了几张替换。
身后毫无动静。
等他再次回头,却看见女孩在原地泪流不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见他回头,安言哽咽地说出一句话,随后再也忍不住地抱头痛哭。
也许是积压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也许是为误伤而自责,于述飞手臂上的这道伤口,就像是一道催化剂,让安言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控。
见着眼前的场景,于述飞的手僵在原处,手臂上的鲜血好像也在此刻开始凝固。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蜷缩在地的身影,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莫名地烦躁!
只觉得这哭声就像那晚的暴雨,捅破了天际!
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拿起面前的那包纸巾走到女生面前,叹了口气后递给她。
安言在泪眼朦胧中接过纸巾,平复了好半天,才抽出纸巾擦了擦眼泪和鼻涕。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又颤抖着道歉。
于述飞没回他,只问:“为什么不敢报警?”
安言的泪水一直没停,于述飞以为她还是会选择沉默,却听到她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会被赶出来。”
话音一落,现场再次安静,只有女孩眼角的泪水在默默滑落。
于述飞又问:“你父母呢?”
“没有了。”女孩垂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