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7月的天气,县城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燥热不安,偶尔一辆摩托车穿过,也能惊动地上的尘土和树上的蝉鸣。
目之所及皆为空旷又破旧的街道,抬头仰望总是灰蒙蒙的天空,这个县城,就是这样清冷,破碎,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快要下暴雨了吧!
安言坐在书桌前,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天色就要完全暗下来,还不见姑姑许红英的身影。
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这场暴雨不要降临。
屋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言言,还在写作业吗?出来吃饭了。”是姑父韦治的声音,声音很温柔,很亲切,却令她生理性作呕。
声音通过门缝一阵阵传来,就像投喂一颗颗毒药,加速她的心慌和恐惧。
见她没反应,门锁似乎在扭动,一下又一下,如果不是她习惯性反锁,此刻恐怕早已见到那张面带微笑的狰狞又恶心的脸。
小区破旧,屋子年久失修,木质的老门和松动的门锁,就像一副残缺的身躯勉强维持着生命。不知道还能抵抗多久!
“我在写作业,晚点再吃。”心跳剧烈,安言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暂作拖延,只期望姑姑能早点回家。
然而,随着一声声滚雷响彻天际,这暴雨,终究是大颗大颗落下了。天地一片躁动,彻底黑透了!
仲夏的打雷声来得猛烈,以至于可以覆盖人世间很多邪恶的、阴暗的、是非曲折的声音。
此时的安言已不太能听清韦治在说些什么,可能又是一声声温柔的呼唤,一句句莫名的关心。但是,她能清楚地看到,门锁一直在动,门缝一开一合透着光,随着雷声,刺激着她的心跳。
她太害怕了,可大脑一片空白。即便在学校被当作资优生,此时脑海里也没有任何主意,只剩下全身冷汗。
雷声越来越大,暴雨如注,遮挡了万物视线。门那边开始传来猛烈的撞击声,在天地的掩盖下,这声音在整个小区甚至整个楼层都显得如此微弱,可在安言听来,穿云裂石,瞬息盖过周围一切。
慌忙之中,她把手伸入床垫底下,摸到了那把藏了几个月的水果刀。
眼看门缝越来越大,她咬紧牙关靠近,水果刀握在手里,即便全身打着颤也紧紧握着。她瞧准下一次的撞击时机,力量过来时,突然拧开门锁,趁其不备,猛地跑了出去……
这天的雨真大,大得不近人情……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终于趋于平缓。大街上原本被雨帘遮挡的视线逐渐散开,听觉也慢慢恢复正常。除了雷声雨声,入耳的还有路上行人的赶路声,小跑声,骂爹骂娘的声音……
这鬼天气,耽误多少事啊!
*
可能是早料到躲不过这场磅礴大雨,这条街上的住户和店家都早早地关门闭户,此时一眼望去,除了几颗昏暗的路灯在风雨飘摇中残弱坚持,再无它物。
可仔细一看,路的尽头,近乎角落,还有一处明亮。
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破旧门店里,两颗白织灯光下,一个高大的精硕的黑色身影一会晃动,一会专注,一会拆解,一会组装,不一会儿功夫,一台二手空调在他手里重获新生。
“又活了一台,还得是我们于哥。”陈白一脸崇拜地望着于述飞,顺便递过去一瓶冰啤。
于述飞双手脏得很,但也不讲究,旁边帕子两三下一抹,接过冰啤咕噜咕噜猛灌一口,胸口闷热瞬间缓解不少。
“那肯定,这荣县搞电器的,于哥称第二,还没人敢称第一。”一边的毛鬼也笑嘻嘻附和,一副与有荣焉样。
“今天搞定多少台?”陈白问。
“……我看看……”
毛鬼作势要数,可一旁的于述飞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8台。”
“这么多?”陈白一边惊讶,一边又不足为怪,毕竟这就是他师傅的厉害之处。
于述飞扫了一眼摆在店里的这些二手空调,心里计划着,这个月,他们的口粮就靠这些了。
“诶诶……快看……”
正想着,一旁的毛鬼突然发出几句心怀鬼胎的声音。
陈白第一个反应过来,顺着毛鬼的动作看过去,一个清冷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瘦瘦的,薄薄的,一身浅色学生装,也不知在雨中淋了多久。雨水的浸泡让她的皮肤白地透亮,身上的衣服紧紧贴着,黑长的头发松松垮垮地绑着个马尾,但也被雨水凌乱地打在脸颊上。
于述飞看过去的时候,女生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身体似在发抖,双眼无神,几近绝望。
投过去的眼神忽然一暗,先是不确定,又看了几眼,才终于认清了这个身影。他的目光不自知地跟着移动了几秒,随即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一个字,纯!”毛鬼一脸色样,眼球都快被吸走了。
陈白也好不到哪去,几秒钟的时间,全身的肾上腺素都被调动了起来,但终究不似毛鬼这般调皮的性格,目光只停留了短暂时间,便老实地埋头干活。
“诶,于哥,好像是你以前那学校的校服,见过吗?”毛鬼打趣道。
于述飞没说话,眉头却变得紧蹙,又扭头看向女孩的背影,眼神深不见底。直到那个身影在大雨后的夜幕中逐渐模糊,直至消失。
过了一会儿,于述飞看了眼时间,对两小孩说:“不早了,先回吧,明天还有的忙。”
正是18、9岁的年纪,虽然玩性也重,但于述飞发话,两人没敢不听。谁叫这个师傅不仅技术上全面碾压,气场、脾气、性格,都不太好惹。
“哥不一起走?”陈白骑上摩托车问。
于述飞自顾自地掏出一根烟,点燃,“先走吧,我晚点。”
“好勒,那你别太晚,哥。”
“嗯。”于述飞吸了一口烟,点了点头。
摩托车沿着大街上的浅水滩远去,于述飞回头,又看向路的另一头。此时的天幕,一颗雨也没有了。
一场大雨让空气不再那么闷热,但还是隐隐烦躁。
迟疑几秒,他最终还是关了灯,骑着摩托车朝着女孩离开的方向而去。
*
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条主干道,十多条小街道,中间还穿插着大大小小的巷子。安言从姑姑家跑出来时,只顾着机械性地迈着脚步一股脑往前跑,想着跑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根本没来得及思考跑向了哪条街哪条巷。当她跑累了放慢脚步行走时,眼前已是一片她不认识的地方。
奶奶去世后,她从老家转学到这个县城也才不过3个月时间。除了学校和姑姑家附近,这里于她而言全然陌生。
此时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要去哪里。用尽全身力气逃离那座房子,是她当下唯一想到的事。
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水果刀,虽然没有用上,但还是握着。没有钱,没有手机,仿佛这世上唯一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东西,就只有这把刀了。
跑累了,雨停了,夜也更深。
理智逐渐恢复,心却变得更加胆怯。
安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一片漆黑,她本能性地朝着唯一的光亮走去。走近一看,是一家婚纱店的橱窗灯,照着一件雪白而柔美的婚纱。
安言一动不动地盯着橱窗里的婚纱,心里想着,如果能像这具假模特一样,被这样一层又一层地包裹,那该多好啊!
她看得出神,身体也足够疲倦,不知不觉的,就蹲在这个橱窗下,再也不想走了。
街上一片寂静,任何一处风吹草动都能尖锐入耳。但此时的安言好像已不再那么害怕,这扇橱窗神奇地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听觉,视觉,身体各类感官都逐渐关闭。
迷迷糊糊中,似有一阵阵摩托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似真似假。不一会,有刹车的声音,又有脚步声,步子很大,很慢。但无论怎样,也无所谓了,反正手里握着她的武器,管他牛鬼蛇神……
“喂,还好吗?”
身体被什么推了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耳朵,声音很近,却不可怕。
“喂……”
随着声音再次传来,安言才真正恢复听觉。她疲倦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旧旧的牛仔裤,再往上,是一件不太干净的黑色T恤,包裹着两只线条硬朗的手臂,然后是一张真实而立体的脸颊。
好熟悉的眼神,又深又柔,自带磁性……
回过神来,记忆回拢,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
安言瞬间站起身来,一脸戒备地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于述飞面无表情地扫了扫她全身上下,自然也看到她手中握着的东西,想了几秒后,又问:“需要报警吗?”
说着这样的话,却听不出半点情绪,冷淡地好像事不关己。
安言蹙了下眉头,仿佛是在疑惑对方说这句话的缘由。宕机几秒后,她摇了摇头:“不用,谢谢!”
声音小,也有些颤抖,却也不失礼貌。
于述飞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他又打量了一番她的状态,以他最大限度的公德心再次确认:“你确定?”
安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于述飞也点了点头表示懂了,虽然显得有些失望和讶异,但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本是不爱管闲事的人!
摩托车启动,那个黑色的身影连着摩托声一起,很快便融入夜里,几秒钟就消失不见。
安言呆呆地站在原地,在这清冷的夜里,在这陌生的街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闯入和莫名其妙的关切,就像梦境般虚幻。
她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判断,只能本能性拒绝和摇头。
当周围再次陷入沉静,关于男生的回忆,也逐渐清晰起来。
上周五,期末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暑假不准留校,虽生理和心理双重排斥,但她也不得不从学校搬回姑姑家。即便再不想面对那副恶心的面孔,那也是她当下唯一的去处。
考上大学就好了,再坚持一年。
她似念咒语般一边安抚自己,一边拖着行李箱回到那个家。
总体来说,姑姑对她算是好的,对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天气炎热难挡,家里的空调年久失修,制冷效果微乎其微。那天下午,烦热的姑姑不顾姑父的再三反对,在朋友推荐下,终于找了一个□□。
这个男生,就是当天□□的那个维修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