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的水流从莲蓬头喷射出来,淋在头上。
褐色的皮肤上,或红或白的日晒伤被水柱冲击,他像是没感觉。
搓搓肥皂打出泡沫,抓洗漆黑的短头发,连带着身上一起洗了。
背上每一块肌肉都随着动作突显出线条,显得精健而强悍,尤其下肢格外健壮。
他搓澡的手法潦草。
手掌带着泡泡刷过一条条纵横错落、有线有点孔状的陈旧疤痕,就连经过胸膛中线那道最恐怖的十字裂痕时,都搓得很快。
一个澡洗下来不过5分钟,但表情并没有任何敷衍,像是常年累月的习惯。
擦拭也很迅速,弱光中毛巾抹过那些层层叠叠的伤痕,斑驳得像某些爬虫类丑陋的鳞片,视觉冲击很强。
他从丢在门边的旅行袋里拿裤子和背心。
翻动的时候,几个证件啪嗒掉在地上。
最上面的是两张身份证,一旧一新,对比相当明显。
他捡起来看,做新的那张就像刚刚从机子里新鲜出炉拿出来的一样。
旧的那张仿佛在泥坑里打滚泡了十年,褪色模糊,还显脏,照片都消磨了小半,叠在新证后面,只露出两个字。
房间里很安静,只开了角落的巴掌大的落地灯。
柔和暖黄,微光把屋内维持在昏暗朦胧的程度。
他坐在窗帘边的小沙发上,短发带着水汽,脖子还搭着毛巾,坐在那里用弹-簧刀削起一只青苹果。
双手宽大而粗糙,手相当稳,并没有削着削着刀陷进去深浅不平的情况,苹果显得有些小巧,被摆弄几圈,很快就脱下一条薄薄的果皮。
他一口咬下去,苹果就没了一半。
咔嚓咔嚓的声音,听起来苹果虽小,但颇为清脆多汁。
咀嚼的时候,咬肌显现出下颚的线条。
在昏暗的窗边,就像一头野兽在碎骨食肉。
一颗苹果两三下就吃完下肚,只剩下细得不能再细的芯子,挂着几颗籽被他扔进垃圾桶。
不知是觉得不过瘾还是习惯,那条苹果皮最终也被他扔进嘴里吃了,没有沦落到烂在垃圾堆里的命运。
之后他擦干净刀子收起来。
屋子里没有电视机的欢声笑闹,也没有时下到处可闻的短视频音乐声,甚至连手机振动、热水壶烧水这种生活音都没有。
窗外是城市的俯瞰夜景。
不过因为房间角度的原因,所以避开了大半霓虹灯光,只远远看见稀疏遥远的光点,仿佛一洼地上星泉。
他在摆弄瞄准镜,用工具拆卸开,熟练地熔断销毁定位芯片,然后又组装起来。动作不紧不慢,但偶尔弯起的嘴角表明,显然他的思绪此时并没有留在手头的作业上。
就这样,时钟指针悄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在生物本能感受到已经是夜晚已深的时刻,门口有了动静。
咔哒一声,门锁被打开。
——有人推开门。
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脚步声,而是轮子滚动的响声。
带着轻微的机器运作声,缓缓地,碾过地毯,进来了。
来人没有开灯,也没有立刻出现在屋内,而是停驻在玄关没有动作。
突然出现生物气息,就好像这间房被植入了心脏,活过来了。
听——
呼吸频率每分钟34次,心跳每分钟92下。
……
直到逐渐变得平稳下来,已经过了4分23秒。
然后那人才进来了。
晦暗的室内,光线虚虚勾勒出来人身穿西装的坐在轮椅上的端正身形。
正是卫旻。
他像是来到一个无人的空房,没有说话。
他扯开自己的领带,仿佛进入放松的空间内,接着就是双手撑住轮椅把手,站起身来。
很多人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第一反应是他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缺陷,双腿残废真是可惜。
但其实他并不是不能走路。
只见他站起来后在原地停留约莫10秒,似乎在等血液充分到达肢体末梢,才提脚迈动步伐。
卫旻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拿出衣架,脱下那件材质高级,价格昂贵的银灰色西装外套。
西装套上去之后用手轻轻拍抚几下,随即才挂进衣柜里,接着不紧不慢地把衬衫袖箍、领带和里面修身的马甲也都脱下,一样样挂起来。
他转身朝浴室走,状态就像身上解放开来的白衬衫那么松弛。
跟回了自己家似的。
走动起来的时候,端正笔挺的身形就破坏了大半,似乎是有一条腿不吃劲,行走不稳,是跛着的。
他的肩背很端庄周正,但看起来就像在风雨中摇晃的靶子。
进了浴室,很快就传出水流哗哗声。
——
悠然漫长地过了38分43秒,门才打开。
讲究人,做什么都很细致,包括洗澡。
因为室内有冷气,所以清晰地看见暖白的水汽从浴室门口倾泻出来。
卫旻换上了浴室柜中的黑色浴袍。
他站在柔色灯光的门口,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落了下来,晶莹的水滴颗颗掉在肩颈上。
短暂片刻的晃眼,随着他再次走出来,变成一个灰暗的影子而消失。
他还是没开灯。
用柔软的毛巾擦拭头发直到不再滴水,然后把眼镜的水渍也擦干后重新戴上,自己一步步走向饮水机。
他渴了,洗澡会带走身体的一部分水分,他总习惯喝一杯水。
步子走得很慢。
就像在暴雨中拖着被打了4枪的手脚还要爬行的速度,样子看起来相当滑稽。
人在各方面都会有自己的癖好,杀人的时候也是。
有人倾向一击毙命,也有的喜欢百般折磨,手段数不胜数。
蝎子不喜欢打头,而是爱盯着人四肢开枪。
子弹精准卡进关节,蝎子就会志得意满,开心得吹嘘整夜。
小时候帮派战打架打不过,跟人抢自己的木头娃娃抢不赢,被打得死去活来,娃娃被拧得也只剩个头,后来就这样了。
在众多重口味的杀人者里,蝎子算不上奇葩,甚至可以说属于温和派。
不过他枪法太准。
即使是暴雨天,依旧3枪都打中关节,有1枪损伤了神经,所以尽管子弹挖得快,也落下了残疾。
摇摇晃晃的。
这时,卫旻在距离饮水机不到2米远的地方突然踉跄,就要往前摔。
但紧促的呼吸声后,并没有扑倒的闷响。
一条胳膊拦住了他。
蛰伏在角落的晦暗中注视已久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卫旻没有去看是被什么绊到,他稳住身体抬起头,终于对上那双眼睛——
不是死寂、冷漠,而是像打量猎物的眼神,因为是带着兴味的。
这是会使人战栗的眼神。
心跳的频率,从每分钟66下,变成112下。
“我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卫旻说。
对方沉默不答。
卫旻再次主动开口:“今天东部开发计划签订下之后,中央政府就会直接介入调查货船的事情,他们急得想用炸弹诈我,做得这么明目张胆,证明那批毒品的内应果然在这批官员中,我已经有眉目了,这件事情也差不多该收尾——你觉得呢?”
这件事还要回溯到半年前。
他们的货船过缅甸水路的时候,碰上当地割据势力的纠纷,渡过部落关卡的时候,每条船都被塞3千公斤的海鲜强迫运送入境。
由于最近和政府合作开发项目,取得特许通行证,所以船员被枪指着脑袋一路绿灯返程。
那边又很多条主要运河干流经过,因为局势混乱,武装集团需要资金才能支撑活动,所以他国的货船被迫夹带私货运输,走私海鲜和冻肉是常有的事。
而且在海关检查出来被扣押也不重要,这些蛮不讲理的饿狼给出了货就要拿到款,说起来就是强买强卖的行径,哪个公司遇上多数是自掏腰包承担损失,自认倒霉。
猎鹰集团的货船负责人原本也这么认为,不同的是他们的船还相当丝滑一路过关,海关也压根没卡,如果不是中途发生意外,就直接就入境了。
如果真正入了境,那也就意味着灭顶之灾。
因为那些海鲜的肚子里,全都塞满了高纯度的毒品。
国内对毒品从来零容忍,坚决抵制,别说一艘船3千公斤,就算是3公斤也足够反复枪毙的,要是这批货真的过境了,不光给集团招来毁灭性的打击,更不知道会残害多少生命,是死多少次都洗不清的罪孽。
所以临近入境的时候,大都是退伍军人的船员们承受不住精神压力和折磨,纷纷撞上了歹徒的枪口,以命相搏。
货船也被武装组织以冲突为由,暂时扣留卡在外头。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并且过程显得十分蹊跷,所以卫旻一直在调查。
半年前他当机立断,表面说带领专家团队去视察交涉,在谈判桌上不断抛出肥肉给那一群恶狼,转头让人暗中潜伏找机会销毁船上货物,嫁祸给当地割据势力,并且利用媒体声势浩大进行宣发。
一通措施下来,起码彻底斩断集团跟这批毒品的联系。
猎鹰集团虽然因此损失了上百亿,却换来了政府进一步扶持。
只是卫旻在当场与群狼撕破脸,不光直面威胁,好不容易离开缅甸,这段时间仍有频繁的恐怖袭击。
那几千斤毒品的损失还要找他追讨回来。
“我从意大利那边雇佣了一批更专业的保镖,往后这些麻烦会减少的。”
还是没有应答。
……
卫旻推了推并没有松落的眼镜。
男人依旧是带着笑意的模样。
只是视线太过强烈,无法让人感觉轻松。
“……上个月那些人的手尾,我已经派人处理好了。”卫旻顶着压迫感说,“今天也会善后干净。”
气氛有些古怪。
“善后,是指连带你的身后事一起吗。”
好歹对方终于出声,结束了卫旻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场面。
就是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那么好听。
这次轮到卫旻语塞。
“我教过你的,面对枪口的时候不要有突发行为。”
伫立在眼前,男人的脸被微弱的灯光分割出凛然的明暗面,口吻平淡地说:“1秒钟,你身上就能打满一百多个弹孔。”
宽大而过分粗硬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掐上卫旻的半张脸,覆盖住他的嘴巴。
“我可不是神仙,子弹追不上你找死的速度。”
这是个充满强制约束的动作,糙厚的茧抵在脸上,呼吸都有些受阻。
卫旻知道他在说白天的事情。
他也知道高速冲锋枪的威力,稍有不慎就会丧命。
但比起反省,他的目光更多的是一种接近控诉的反击。
“怎么,不服气?”
卫旻无声的表达惹来对方的迫近,还有沉声在耳边的恐吓:“这次抢着救别人,又是为了什么好处?3米距离,他们打死你比我快多了。”
卫旻身居高位,纵横商场多年,面对什么样的风浪和对手都能稳重泰然,谈吐自若,此时却站着挨骂没有反抗。
见卫旻不说话,掐他脸的手掌对着那细腻的脸肉又是揉又是捏,竟是从控制变成了狎弄。
这样的行为完全不应该出现在对一个年长男人的身上。
但不仅做了,拇指甚至碾过卫旻的嘴唇,最终顶开他的嘴唇和牙关入侵到口腔内部,充满冒犯意味。
“热心肠泛滥。”
行为和言语的训斥,似乎令卫旻有些羞耻,原本平静直视的双眼终于垂下,眼睑颤动。
他忍耐着口中的侵犯,低声喊:
“ya、yaya……”
这个称呼喊出来,口中敏感的黏膜就被粗糙的手指碾刮。
指尖带着惩罚性质,还强硬顶入他的舌头下方,激起粘腻的声音。
卫旻双手握住男人的手腕想让他停手,却根本无法让他退让半分,反而换来舌尖被捏住,狎昵更重的动作。
按他的性格,在这种口齿不清的情况是不再多说话的,所以卫旻很干脆换喊名字:
“阿、檐……”
项檐眼神戏谑,终于收手。
卫旻半张脸还带着红痕,有些无奈,只能揭穿说:“别这样戏弄我,你明明是故意放他们活着走到我面前……”
没错。
正如卫旻所预料,男人的表情果然直白表达出这两个字。
真正会让枪口对准他的,不会有别人。
这么多年,卫旻怎么可能会不懂。
“上个月拉了一把那个小孩是我冲动,想换那个高官的人情,让之前缅甸出的那件事更快解决,你也不用辛苦太久……”
卫旻解释说。
其实他早已解释过好几次,比这次姿态放得更低,话说得更温和周全的也有。
每次项檐都会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耐心地听他讲完。
但可别误以为他是好脾气,实际上就算口水都说干了,该算账的依旧一分不少。包括卫旻上个月擅自行动,不小心迎上恐怖分子的枪口差点被射穿喉咙的事。
“徐乔家里大半人都是干刑警的,那批货船的事情他没有沾到手,如果他死了,刑警队牵扯进来就会有更多麻烦。”
“你帮我处理了太多风险,即使可能性低,也不能让你卷进来。”
卫旻说:“我不希望你有事。”
这个时候的项檐会嘴角带着微微笑意,好像颇为受用。
但只要对上他的眼神,又发觉他似乎毫无波澜。
说冷漠,也不合适,因为他总会这样说:
“嗯,你这样说很中听,我喜欢。”
他从不会吝啬于说这两个字,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
就像那个暴雨天,他说
你有一颗很漂亮的脑袋。
我很喜欢。
——你这样完美的靶子,很多人都会喜欢,包括我。
——有空的时候?我会看你上电视,我喜欢通过电视看你,当然,最喜欢的还是在瞄准镜里,每次看我都会硬。
——我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看起来很聪明。
……
——我喜欢跟你上床。
项檐这个人看起来沉默内敛,却在这方面很热衷于直白表达。每次卫旻听了,神情都会短暂表现出被冲击到的动摇。
这个反应会取悦他,项檐的视线从卫旻的脸移到浴袍领口,那黑与白的边界。
这就像是个信号。
卫旻似乎有些口干,他刚才想喝杯水,但是并没能喝到。
片刻的静默中,默契早已不必言说。
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就这样,在那漆黑的双眼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中,黑天鹅脱下了柔软的皮毛,轻轻堆落在地板上,完全袒露出躯体。
即便光线不足,很是昏暗,也够一览无遗。
明显养尊处优且养护得当的成年男性身躯,也有紧致的肌肉线条。
展露的双肩和两膝的关节处都有一个圆状疤痕。
因为有增生性疤痕体质有所扩大,所以看起来就像泼溅形的花,埋种在他的不太见光的皮肉上。
而且,是项檐亲手挖的。
花……
确实像一朵的茉莉花。
在危险的夜晚,互相厮杀的血泊旁边,皎洁绽放。
项檐锁定猎物的锋芒与那股恐怖的气息变得毫不掩饰。
卫旻只坚持不到10秒,就错开目光。
本能也知道很危险,会被抓到破绽,但已经没有让他反悔的余地,偏开脸的时候,颈侧那条即将痊愈的伤痕果然被咬住了。
卫旻呼吸一滞。
这样的姿势两人贴在一起。
尽管还隔着项檐身上那层衣服,依旧轻易能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以及蓄势待发的地方。
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男人,一旦扣动了扳机,没有足以冷却的鲜血,刻在骨子里嗜杀的冲动就难以平息。酒色赌博还有毒药是最常见的麻痹手段,但过去的他是个止步在枯燥生活中的人。
直到,他遇见卫旻。
十年前暴雨的夜晚,他注视了很久被击倒在泥泞中,生死一线之间的卫旻。
项檐到现在仍会不时回想,想起那张好像会被雨打碎,但很白的脸。
卫旻很恐惧,情绪反应直观,疼得呼吸痉挛。
他看起来想要认命,想保留尊严。
可正常活过来的人又哪有欺骗自己本能的意志力,比起沉默被杀,他明显更想活。
于是他甚至用尽全力伸出手,对眼前这个能轻易取走他性命的屠夫说:
我真的不想死,求你。
求你……
那时项檐还不叫项檐。
他获得了一种新的感受,这种感受贯穿岁月直到现在,比他这个名字年份还长。
卫旻那时喘不过气,痛苦挣扎的模样将永远刻在项檐脑中。
他早已懂得了最初注视卫旻的时候,躁动的感觉是什么意思。
就好像现在。
看着他被按在落地窗边,呼吸紊乱咬着捆在手上的带子,皱着眉忍耐声音,表情像是痛苦像是困惑,又相当习惯顺从的样子。
项檐想起白天听到的那句话——
“难道你不会有一种想把他衣服撕了,绑起来摁在墙上狠狠地炒他的冲动吗……”
他无声咧嘴,如同学人笑的野兽,身下压进更深。
液体滴答落在地毯上,伴随而来的是‘猎物’更加明显地挣扎与喘息。
即便如此,那只显得有些修长苍白的手还是朝他伸来。
随着动作摇曳,却还是牢牢抓住项檐的领口。
犹如死水的双眼映出那具白得甚至有些发光的身影,最深处的麻木与冷漠似乎都被点燃。
项檐全身的感官都升温起来。
他无声喟叹,听起来十分愉悦。
“烫……”这份灼人的热度传到了卫旻这里,令他挡着脸也遮不住羞耻的红。
卫旻很聪明,知道他想看什么。
明明恐惧、排斥、痛苦,却依旧拼尽全力依附他。
就像为了活命无从选择,只能全力扎根腐土的,脆弱的花。
不可否认,这确实取悦了他。
“说吧。”
他终于低下头去,清醒地堕落进这朵残缺之花的陷阱里,贴在卫旻耳边嗅着他的香气。
就像第一次,也像之后无数次那样。
开口:
“这次,想让我帮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