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之自当是洗耳恭听,尽管文熙的话有三分之一可信。
文熙缓缓道:“诸位第一次进朝,不懂朝中规矩,若是届时说错了话,可就不好了。”
他先饮了一口茶,见这桌上的人对他的目光皆是“请指教”,他便明白,原来之前被朝廷忌惮的岳州官员,根本不值一提,什么官员都和邵晚臣暗自勾结,早已形成一方势力,可在他看来,要是早就勾结,他们也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注意事项。
况且他们停留在阙州几日,他的人一直监视着,这几位也没有动作,还挺安分。
或者……他所看到的,都是他们是演出来的,但演技也太好了些。
他慢慢地放下茶杯,道:“这地方治理啊,万不可说缺少钱财,需要户部拨款,其一,这属于你自己办事不力,你的地方你治理不好,反倒去要钱,虽然咱们心里都明白,并非是不用心,是真缺钱,可也不能说,国库里的钱,到底用来做了什么,咱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当年的战役已经花销了一大笔钱,十年里,由于狗皇帝治下无方,贪官横行,把百姓的血汗钱全都收入囊中,这国库自然空虚。
“其二,就算你说了,户部也不会管的,这算哪门子事儿,百姓的事哪里有贵人的事重要?在他们心里,贵人吃饱就够了,万不可去讲理,你们也讲不通。”
据她所知,文熙说的贵人,是指赵缑八竿子打不着的各种亲戚,他们都承了他的势,过得好不逍遥,穿金戴银、恃强凌弱,恐怕今生受过的最大委屈,便就是崔嶷的暴力恐吓了。
再说这户部的钱,分发给所需官员后,用在实处的只是那碎银几两,用来做做样子,就算没做出什么成果,上面也不会追究。而因为狗皇帝将极大一部分事交给监管司的人处理,许多官员在费力讨好他们的情况下,还要留一些钱给自己,所以就只能在政绩上出点小插曲了。
听着他说话的三人纷纷点头,心说这位不愧是昏君,弄出个官员觐见的形式,却不让说话,这不是耍人玩儿呢吗。
官员觐见,虽然是走个形式,但也是切切实实地为赵缑在史书上留下显而易见的笔墨,赵缑不像先帝,没有光辉时刻值得写下来,他又不勤于治理,可史书对他的这一栏总不能是空白,进而监管司便为他量身定做了这样一个形式。
裴素素撇了撇嘴,刚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还没来得及递到嘴边,许远又靠近了过来,“我知你向来直言直语,可到了都城一定要收敛!”
她点头应对:“我保证不多说一句话。”
下一秒,文熙以审视的目光看她,裴素素吃在嘴里的糕点忽然不香了,努力咽下去卡在嗓子眼里的,对方说道:“你……是举子?”
裴素素立马察觉到不对,为了保护慕青之和许远,她只能近身跟随,可偏偏慕青之非要给她一个举子的名号,这要是被发现了,那不就全败露了吗?
她故作镇定,咽下嘴里全部糕点,“是啊,文大人想说什么?”
慕青之开始紧张,他之所以想出来用举子来给裴素素做假身份,是因为随意给她一个微末小官,也能被人给查出来,这稷王深谙于朝中之事,一定会把邵晚臣地界的所有人查得一清二楚,可举子不一样,官员在少数,举子在多数,等他查出来,他们已然离开,稷王再想针对,也没了机会。
文熙轻轻摇头:“我只是看见了你手上的茧子,想来朱学子一定日夜苦读,所以才让知行如此看重于你,连觐见也要你来相随。”
裴素素正对着他,回道:“其实不然,文大人不知道吧,岳州不算富裕,我也出身微寒,为了买笔墨,我只能从山上采下草药,再卖出去,这才保证了我的收入,所以谋生便就指着这一双手了,还好慕大人接济,不然……”
她说得声情俱茂,差一点就泪流满面,还好文熙及时止损,道:“这也难怪知行在众多举子中选了你。”
裴素素挤出两滴泪,站起来:“慕大人,小生斗胆,今日用文大人的光,以茶代酒,来感激您的栽培之恩!”
慕青之会意,举起茶杯,看着她:“你能不忘我恩情,我很是欣慰。”
许远在一旁默默把冷汗憋了回去,看了一眼文熙,他的神情并不像怀疑,心说这关应该是过了。
坐下来的裴素素小心翼翼呼了口气,抬眼看继续说话的文熙,两手揉搓着掌心的茧子,她不由得疑惑,这茧子又没长到明面上,他是怎么看见的?这眼神也太好了。
要不是她解释及时,就这一手茧子,那得是什么人才能练就的,只需要稍加怀疑,文熙就能想到她是练武之人,身处别人地界,他想动手脚不要太容易,到时候她可有的忙了。
文熙看着慕青之道:“你们此行,没带女眷吧?”
慕青之当即一楞,没说话就是否认,文熙一眼看出来了,“你的女儿随行?”待看到对方默认下来,他道:“可千万不能让她出现在祁公公眼中!”
祁公公?在场之人除了文熙知道这是哪尊大佛,其余人皆不知,但裴素素勉强知道一星半点。
关山月给她的消息,此次若是能助他杀了祁公公,他会承她一个恩,能让绝杀阁盯上的,都不是善茬——这就是她知道的一星半点。
文熙顺势解释道:“这祁公公,乃是当今皇上的贴身太监,每次官员到了,都是由他出宫迎接,而他会在此之前,打听好官员所带女眷,不管是否婚配,只要相貌出挑,便要送进宫去。”
众人皱眉,裴素素心里骂这赵缑真不是个东西,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抢人!而且啊而且,这种皇帝竟然能稳坐皇位十年,他底下的那些皇子都是废物不成?
“皇上爱美人,后宫从不缺服侍之人,偏偏对这些美人都是一时新鲜,总想找些新人,所以这祁公公便就是他的眼睛,凡是貌美的,皆无法逃过。”
“我朝规定,女子必须经由父母同意,才能进宫,像这样的行为,就没有官员反抗吗?御史台的言官不管吗?”
文熙冷笑:“怎会没有?可说句不中听的,言官只是臣子,与我等有何不同?他们劝了也得有人听不是?再说这反抗者,皆被监管司的人剥去官衣、打断腿,强行将人抢走,最后落得个两空境地。”
监管司,果然如关山月所说,就是毒蛇的毒牙,仗着皇帝的势,欺压百姓乃至官员,无人敢反抗,面对武功高强的苏寂和张戾,便只能忍气吞声。
更何况这些年收揽的钱财扩大了他们的势力,让他们再难消灭,也不知这次她护送官员入朝,有没有被他们察觉,这苏寂曾经想杀她不止一次,要是再碰见,势必要为自己铲除这个祸患。
“世上竟还有这等荒唐事!”慕青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脸都胀红了,“可我已然带上了她,这该怎么办?”
“趁没到都城,阙州又离岳州近,不如送回去如何?”文熙提道。
“这……”慕青之面露难色,“我回去考量一番。”
文熙只好作罢,余光瞥向裴素素,见她微微低着头,便又看向许远,便道:“许县丞,听说你那县廨离背嵬军军营很近?”
许远忽然被点到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是……但我与他并无交际。”
“许县丞误会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淮阴侯近日可还好?我听闻那黑风寨被剿,这其中侯爷可是功不可没啊。”文熙从容自若地说着。
“这……确实如此,黑风寨被灭,于生民而言,确是好事,不过……这消息竟然已传到了阙州?当真是快啊,看来文大人对岳州,还是蛮关心的。”许远目光炯炯盯着他。
双方语气中都带试探之意,虽然两人都是笑着说话的,可却心口不一。
文熙了然,缓了缓语气:“诶,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这次剿匪的,是个姓杨的人物,话说,他是不是侯爷新培养起来的人?”
姓杨的……裴素素抬头,正巧对上文熙的双眼,按照慕青之所说,邵晚臣放出的消息是在岳州传遍了,而阙州竟然也听到了风声,还不是只言片语,是全部知道,看来阙州在岳州的暗线不居少数。
而就文熙方才和慕青之的话中,虽然尽是好意提点,可微末表情带试探之意,慕青之又不是个会演戏的主,表情反应自然真实,这彻底让文熙明白,岳州之人根本不了解朝中局势,也就是说,邵晚臣仍旧不足为惧。
许远会演戏,知道他的意思,但表情依然冷静,道:“或许是吧,不过像我这么小的官,如何能知道那么深呢,倒是文大人,您常伴稷王左右,王爷他有什么事肯定您是第一个知道的,对吧?”
文熙表情不起波澜:“不会,我与王爷不过是上下级关系,哪像许县丞,这可是有过命的交情啊。”
想对付另一阵营的人,就要十分有八分了解对方过往,而这文熙已经把许远打听得彻彻底底,知晓说什么能让其的心理防线动摇。
许远不以为意,他的过往,只要认真打听,总是能知道的,又实在不算是什么秘密,可既然对方激他,他也要亮出有用的来应对。
他轻轻皱眉:“文大人从哪里听的?我不过是个县丞,怎么会和侯爷有过命的交情?真是抬举我了,反观文大人,在稷王身边侍奉已久,每年也入朝觐见,这官位……怎么不升啊?”
文熙并没有破防,只因他说的虽是实情,但这并没有触碰到他真正的心理防线,他回答道:“我这哪里叫侍奉?我与不过是与王爷有些交情,至于官位……上面的人自有决断,时候到了,我这官位自然就上去了。”
他的意思是:他和稷王交好,以至于被朝中皇帝党所排斥,所以没有晋升,而留在稷王身边,是等候时机,以稷王能力,他不会只是一个郡守。
“可是许县丞不一样啊,你在岳州十年了吧?想当年,那过得可是一呼百应的日子,如今寄居于一小县,这性子被磋磨久了,还能再站得起来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许远曾经上战场,是一呼百应的存在,弃武从文后,在平安县这个小地方生存,表面上是做父母官,其实是给淮阴侯守地方,守了这十年,当年的血性已被磨平,就算是有机会,也很难拾起当年的性子。
许远轻笑一声:“谁说是寄居?好歹不是寄人篱下啊,下官我啊,有自己的狗窝,文大人有吗?”
文熙表情一滞,据裴素素了解,这文熙在自己的郡守府根本住不了三天,每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在稷王府,来和稷王商量些见不得人的事。
由他经手的,所有来往阙州的客商,有钱者不得出阙州前往岳州,无钱者才可,这一番筛选下来,需要的人手可不是小数目,况且稷王多疑,用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手底下就那么几个固定的官员,要想在被人察觉前弄好,可不得日夜赶工吗?这文熙受其重用,如何能有闲暇时间。
第一个话题,许远略胜一筹,但文熙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调整好表情和语气后,再道:“许县丞,可曾听说过群狼环伺?”
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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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51章 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