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钰被带至一处宫殿,进门便是紫檀御案,殿内烛光明明,地上铺满了蟒纹软垫,明黄色龙椅正坐其中。
不是立政殿,是宋辑宁的书房还是?怀钰被他放下,稍有些站不稳,宋辑宁先前没少灌她酒,一杯酒他一半她一半。
“母亲她…”怀钰担心,走时宋辑宁也没让他们起来。
像是真的醉了,宋辑宁靠着怀钰的肩,怀钰想躲开,脚下不稳,两人一同跌坐在地上。
他突然笑着说道:“似乎只有这样,阿钰才会对我温柔些。”
忆起从前,对他好像真的没有过多少好脸色。
先帝与父亲都说他是个诡谲多变的人,怀钰儿时看了不少庶子夺嫡的话本,当初对他确实没什么好印象,少有温柔过,即便有也是碍着颜面。
可如今他即位,不像先帝那般只启用世家大族,渐有平民入仕,平民之中亦不乏有才之辈。
纪氏如今无人入朝,已算是家道中落,怀钰就是再如何,也不敢在此刻得罪了宋辑宁。
怀钰最害怕失去身边的人。
况且如今还用母亲的性命威胁她,他到底想她怎样。
似是看穿她所想,他怎会真的用她母亲威胁她,难道在怀钰心中,他就是这么不堪的人吗,“你放心,待你母亲腿疾好些了,我会送她出宫。”
门外宦官通传:“陛下,淑太妃来了。”
淑太妃是宋辑宁的养母,如今嫡母还在世,这太后之名怎么也落不到她身上。
怀钰伸手嫌弃地推了推靠在她肩上的人,宋辑宁起了身,他多想再多装醉一会儿。
宋辑宁起身,“母妃怎么来了?”
这便是宋辑宁的母亲吗,怀钰看过去,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宋辑宁的母亲。
怀钰依着行了个礼,宋辑宁拉起来她,真当他说的话是开玩笑吗。
淑太妃端详了怀钰一会儿,一眼便知是传言中临安侯家的少主,转身将宋辑宁往内殿叫去,“陛下,哀家有话同你说。”
殿内宦官颇有眼力见,将怀钰带到了偏殿,让人端上了上好的茶点。
想来定是傅霓旌又去找淑太妃哭诉了。
淑太妃劝诫:“哀家知晓你不喜霓旌,可她到底是你的结发妻子,怎么说你也要给足她脸面。”
能登得帝位,傅家出了不少力,如此过河拆桥之举,会被人诟病的,“哀家不求什么,只愿你好好待自己的发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傅霓旌的面子,傅霓旌也只敢到淑太妃面前诉诉苦。
宋辑宁向来冷脸,说一不二,傅霓旌怎敢对他倾诉什么。
见宋辑宁沉默不语,淑太妃又道:“名义上,纪怀钰还是你皇兄未过门的妻子,你与她,怎么可以。”
宋辑宁道出心中所想:“既未礼成,况且他已身死,便算不得。”
淑太妃不知要如何再劝,她也没有脸面去要求宋辑宁远离怀钰,“哀家不要求其他,对霓旌好些,结发妻子…”
“母妃还请回去。”宋辑宁不耐烦地打断了淑太妃的话。
每次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可曾有关心过他这个儿子如何。
他对她已尽了赡养之责,母子之情淡如水,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见淑太妃不为所动,宋辑宁朝门外的裴朝隐喊道:“裴卿,送淑太妃回去。”
他常常在想,世人不是说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吗,为何他的母亲,从前利用他争宠,如今又丝毫不管不顾他的感受。
邹荣轻轻叩了叩门,听里面没有传来震怒的声音,才开口:“陛下,纪少主吵着要回侯府去。”
偏殿灯光有些昏暗,怀钰待着害怕,况且外边天色渐晚,若是宫门落锁了,她今夜就出不去了。
怀钰是想着可以趁此独自离开,奈何这儿这些奴才根本不敢放她出去。
好一会儿,内殿才传来声音:“将她带过来。”
宋辑宁在侍女的服侍下褪去了外袍,怀钰并不知此处是寝殿,房门虚掩,进来时刚好看到宽衣一幕,惊得退后关了房门。
传来宋辑宁低低地笑声,邹荣看向怀钰,又听得里面的笑声,想起陛下那几日期盼纪少主到来的喜悦,心中也是欣慰。
邹荣一路跟着宋辑宁走来,鲜有见得宋辑宁如此高兴之时。
下一瞬房门又被人从内里打开,宋辑宁其实也就是脱了外袍而已,里面烧了碳,又喝了些酒,有些热。
看着出来好几个侍女,端着各种东西,怀钰没有细看是什么,又出言嘲讽:“陛下一直有这么多人伺候吗?”
宋辑宁玩味地笑了笑,伸手将她带了进去,反手关了门。
天色渐晚,宫门此刻已落锁,邹荣急忙让侍女去叫了彤史来。
宋辑宁一步步将怀钰逼至榻前,怀钰跌坐在榻上,她这算什么,羊入虎口?
怀钰侧过脸去,不看他。
近乎恳求的语气,“忘了他,阿钰,忘了他…”忘了他,和他在一起,他会护她一生,只是这后半句宋辑宁没敢说出口。
见怀钰又沉默,宋辑宁钳住她的下颌掰正了她的脸,深邃的双眸凝视着她。
怀钰忽的心跳得厉害想退缩,华贵,威严,她都差点忘了她眼前这人是说一不二的帝王。
也不知这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哪还有从前那少年温润的半点模样。
抬手想推开他,却被他握住了手腕,怀钰软声,“放我走吧陛下,夜深了。”
宋辑宁置若罔闻,只深深地看着她,受不了如此炽热的目光,又被他钳着下颌,怀钰只能低垂了眼。
“阿钰,怎会不知我的心意。”他如获至宝,轻轻一吻落在怀钰手背。
她知晓,她一直都知晓,可她对他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的感情,“陛下已是九五之尊,这天下有这么多女子…”
宋辑宁眼中满含珍视,不等她说完,“可我只要阿钰一人。”
尊贵的帝王,竟为她落了泪。
怀钰恼他为何要捅破这层纸,若是什么都不说,再怎么他也是先帝的皇弟,她还能将他当做亲人一般对待。
她很想问他为何要杀了先帝,可就如父亲所说,她无力反抗皇权,知晓了也无用,反倒会给自己给氏族招惹祸端。
进平阳之前她想了好多要问他的话,现在却只觉无力,那些话她现下连问都懒得问了,裴朝隐出现在他身边就是最好的答案。
先帝与她青梅竹马,携手走过数十年战乱的苦日,救了她的氏族,护了她十几年的周全,生死与共,那种感情是宋辑宁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思及此,怀钰泪珠滚滚而下,宋辑宁最见不得她哭,以为是自己刚刚的冒犯,急忙放开她,将腰间的手巾抽出给她擦泪,动作温柔至极。
外面正是雪化的时候,入夜未关窗,寒风吹灭了炭盆中烧的碳,丝丝寒意沁入,怀钰不免打了冷颤。
宋辑宁将一旁木椸上的披氅取来裹在怀钰身上,去关了窗,重新拨了碳。
此刻房内寂静,怀钰坐在塌上不知如何是好。
屋外,两位彤史坐在门前,还有一旁的侍女,端了新的衣物,以及…沐浴的东西,邹荣还让人一直备着热水。
“过了今夜,明日所有人都会知道,朕与你才是一对璧人。”宋辑宁在怀钰耳旁笑着,甚是得意的语气。
疯子,怀钰瞪着他。
连下两道圣旨逼着她进宫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了她,可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耻,强留她在宫中,抬手一巴掌甩过去。
宋辑宁稳稳接住,“这是你这半日第几次想打朕了?”他的声音带有些许怒意。
怀钰不语,只能委屈地坐在榻上。
边城,宋辑宁早早派人告知了临安侯,他会留着怀钰在宫中,叫他宽心。
夫人进宫一方面是想见见怀钰是否无碍,一方面确实也是宋辑宁为了医治她的腿疾。
怀钰的亲人,便也是他应该珍视的人,他定会好好待之。
只有怀钰,以为自己好些年没回京城了,侯府空置,今夜能回去瞧瞧。
“宋辑宁,你还能再无耻些?”怀钰没好气地骂他。
她再反抗又有什么用,他碾死她易如反掌。
没理会怀钰骂他的话,宋辑宁吹灭了几盏室内的烛光。
怀钰怕黑,此刻又不怎么能看见他,心下不免有些紧张。
宋辑宁将她拥至塌上,“陪朕一会儿…”他甚是依赖怀钰。
就像从前在宫中被人欺负了,怀钰去给他送药,他对着怀钰说‘阿钰,陪陪我’,只是两人心境再不复从前。
家宴上喝了不少酒,许是想借酒消愁。
宋辑宁此刻搂着怀钰睡得安心,两人就这么和衣挨着。
怀钰抚了抚他紧皱的眉头,低声喃喃,“辑宁,你从前不是这般…”是她天真了,还妄想着他能把她当做亲人一般对待。
待宋辑宁沉睡,怀钰轻轻拨开他的手起了身,透过房门依稀可见好几道人影,她此刻,该怎么出去。
听得内里的脚步声,邹荣问道:“陛下,可要送水进来?”
他们是以为他俩做什么了,怀钰无奈摇头笑了笑,“送些茶水进来。”她刚想倒杯,才发现都冷了。
阿云进来见室内这么黑,又点亮了两盏烛光,陛下之前不是一直都说太黑了影响他入睡吗。
怀钰坐在矮桌案旁抿了口茶,不愧是皇帝用的,确实唇齿留香,是上好的茶。
回头看着宋辑宁的睡颜,“给陛下熬些醒酒的汤药来,再去,给我收拾间偏殿出来。”
阿云虽然不知道这姑娘是何身份,还是点头答应了。
两位彤史女官见怀钰走了出来,有些没反应过来,她们这也是第一次被叫来记录皇帝夜间起居,连皇后都未曾有过。
怀钰往偏殿踏去,却被邹荣拦住了去路,“按着规矩,您今夜哪都不能去。”本想开口叫纪少主的,一时不知要怎么称呼,便没了称呼。
天子醉酒休息,陪侍的人怎能离开。
“若有什么,我自己担着。”却见众人还是拦着她。
宫中规矩她还是知晓一些,也是,彤史都来了,怎么会放她离开。
宋辑宁还算规矩,只是耍了会儿酒疯,没做什么别的。
怀钰只好悻悻而归,她如今要如何自处,她也不知晓了,宋辑宁的披氅甚是暖和,后半夜还是扛不住睡意,怀钰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在塌上,瞧着自己身上换了的寝衣,瞬间清醒,昨夜她也饮了酒,睡得太沉了,竟没发觉。
“纪少主醒了?”阿云端进一盆温水,身后跟着另外几个侍女,近身侍候怀钰起身洗漱。
这么多人侍候,门还敞开着,她一点儿都不习惯,“你们放下吧,我自己来…”
几人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侍候她穿衣,穿戴好衣物后阿云给她带来了擦脸的丝巾,侍候她咸盥。
阿云给怀钰细细梳着发,“陛下去上早朝了,还有好一会儿才回来,纪少主可要用点什么?”
怀钰没好气,“谁要问他了。”吓得阿云急急跪在地上。
昨夜阿云从邹荣口中得知了怀钰在宋辑宁心中的分量,自是小心谨慎的伺候着。
怀钰没让她继续跪着。
阿云将怀钰的碎发全部梳起,未曾见过这样的发饰,宫中的发式吗,怀钰气恼之下全给拨散了。
阿云又是一跪,“都怪奴婢不好。”
“我自己来。”怀钰拿过她手中的梳篦。
好似这俗气的衣服她不喜欢,这般死板的发式她也不喜欢。
其实她只是不喜欢宋辑宁罢了。
梳洗一番之后,方才知晓宋辑宁说要陪她用早膳。
怀钰只觉无法喘息,她进宫,就是要时时刻刻与他待在一起吗。